小老头儿所言不虚,这是一段凄苦悲惨的故事,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情不自禁地打寒噤。
牛角台街旁有棵老槐树,树身已空,有些枝桠已经干枯。树下住着一户潘姓人家,男主人叫潘水清。据说从娘胎里下来后,他就爱喝水。找算命先生看过,说他虽然姓氏带水,但五行之中还是火太旺严重缺水,要从名字里补水,于是起名水清。
或许他五行里真的缺水,潘水清长大后特别爱玩水,夏天常在河里泡着,练就一身好水性,在牛角台和李石蛋父亲李大龙齐名。这年夏天,天气出奇的热。那时候,没有电扇,空调更是听都没听说过。人们解暑降温只有两个方式,一是靠芭蕉叶蒲扇扇风,另一个干脆脱光衣服钻到河里泡着。
这天,日头爷儿晒得大地像炒锅一样烫人。村民们在玉米地“过垄”。“过垄”是当地最难熬的农活,要钻在玉米地里施肥培土。时令中伏,玉米苗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人钻在里面更像是钻进蒸锅。潘水清生的细皮嫩肉,最耐不住热,每隔个把小时,就要在河水里泡一泡。中午时分,别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唯独潘水清还在水里泡着不愿意出来。其实,有几次他很想出水回去吃饭,但隐隐约约听见有个陌生声音告诉他:外面太热了,还是在水里泡着吧,水里多凉爽呀!
忽然飘来一块乌云,很快下起暴雨,继而发了洪水。洪水并不大,要在往常,潘水清凭着一身好水性根本不用上岸,但今天有点怪,他的好水性派不上用场,总觉得水下有只手拽他,让他呛了几次水。呛洪水不是好兆头,泥沙容易堵塞呼吸道,非常危险。潘水清竟然被洪水冲出去三四里地远。如果换做他人,早就变作水鬼了。潘水清仗着好水性硬是挺了过来,最后抓住一根树桩,才算死里逃生。他从水里出来时,水下那个陌生的声音又说,阎王殿上有你的生死簿,你还不该死,出去吧。这下你的命里不缺水了。
这次在洪水里的奇遇,是潘水清后来街聊时告诉大家的,他说的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乡亲们不知道是真是假,都哈哈一乐就过去了。我凑到潘水清跟前悄悄地问,潘叔叔,听你说的有来有去,真听到那个陌生声音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潘水清说,我当时命悬一线,只想着千万别当淹死鬼,真没注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还对我说,这种事你相信它就有,不相信它就没有。
不过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这段经历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那年的除夕。太阳落山以前,村民们齐聚在村街上,商量筹集隆旺火的柴禾。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隆旺火的树墩子少的可怜,垒在村街中心就像一个小沙包,看着就让人泄气。如果不能筹集更多的柴禾,这可能就是牛角台村隆旺火历史上最小最寒酸的一次旺火。满街的人抓耳挠腮,但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正在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大家是否认可。
说话的是潘水清。
生产队长孙建祥说,潘水清,你站到前面来,说说你的办法。
潘水清从人群里站出来,清了清嗓子说,我家秋天伐掉两棵自留树,前几天我刚把树墩子刨出来,就在屋后院里放着……
孙建祥接过话头说,你是想把自家的树墩子献出来隆旺火?
潘水清说,也不是献,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我愿意出两个树墩子,村里最好给我点报酬。如此一来,隆旺火有了柴火,我也能得到些回报,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大家一听,都认为潘水清说的在理。隆旺火毕竟是集体行为算是公事,人家自家献出那么大两个树墩,好几百斤重哪!不给点报酬确实不合适。
孙建祥问潘水清,你想要点什么报酬啊?只要咱们村里有,就可以给你;要是没有,就没有办法了,我不能去给你偷给你抢。不过,你的话已经说出口,没法再咽回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唾口唾沫就得砸个坑嘛!
潘水清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嘴,却没有说出要什么报酬来。
看见潘水清这个样子,孙建祥心里直嘀咕:这个家伙莫非要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粮,这个倒是可以给,如果他要官位要美女,咱可没有,有也不能给!于是,就对潘水清说,你可别学佘太君向宋王爷要彩礼那样,三两星星二两月,蛤蟆毛要三根,公鸡尿要五斤。这些东西普天之下都找不到啊!
一番话,逗得人们都笑了。潘水清也笑了,说,这些东西别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就是有我也不要,要它有啥用?我、我就是想要一根木头。
木头?你要木头干啥?孙建祥问。
潘水清说,过了年,我想在自家院子里盖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别的木料都准备齐全了,还差一根檩条,希望村里帮我解决一根。
按说这个要求并不高,但孙建祥却无法答应。树木是集体的,没有特殊情况不能随便砍伐,这是上级的政策必须严格执行,不能打丝毫折扣。更何况,潘水清是盖私房,怎么能砍伐集体的树木呢?
看到孙建祥面有难色,潘水清连忙解释,我并不是要砍伐集体的树木,是想……想什么,他还是没有张嘴说出来。
潘水清又说,不用集体的树木用谁的树木?别人家的自留树都少的可怜,也不能给你呀!
潘水清迟疑了一阵,忽然用手指了指街旁那棵老槐树说,我看中了树上那根最大的干枯了的枝杈。
满街的人一听都惊呆了,天哪,老槐树上的枝杈你也敢要吗?胆子不小啊!牛角台一带的人,都信奉一个说法:越老的槐树越贵重,说上面住着狐仙。逢年过节,人们还要在老槐树下烧香点灯供奉食品,以求狐仙保佑一生平安。当地还流行一个俗语:千年柏万年松,不及老槐树空一空。老槐树空一空,里面住着得道成仙的老妖精。
孙建祥好一阵唏嘘,潘水清啊潘水清,可真有你的,吃了狮子心豹子胆吗?你比佘太君要的彩礼还让人为难哩!别说是老槐树上那么粗大的枝杈,就是一片树叶子也不能动呀!
潘水清说,有什么不敢动的?不就是一棵老槐树吗?
孙建祥说:潘水清呀,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如此明事理?这棵老槐树就是咱们的祖爷爷祖奶奶,敬还敬不过来哩,你还想去砍它的枝杈,树上的狐仙都是上千年的道行了,砍了它老人家,你还要不要命啦?
潘水清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都是封建迷信,新社会不信那个了。都说树上住过狐仙,谁见过狐仙是什么模样?是公还是母?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是黑还是白?
他这一问,倒把人们给问住了,在场的人确实没有见过狐仙是什么模样。
乡亲们规劝潘水清最好不要再打老槐树的主意,宁可小屋子不盖,宁可旺火不隆,也不要招惹狐仙,招惹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过去有人上树折一根小小的树枝,老槐树就摇动起来,把人跌落树下,摔的腰酸腿疼,没半年六个月好不了。那是惹恼了狐仙,对折树枝人的惩罚。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潘水清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砍老槐树上的枝杈。在乡亲们的眼中,潘水清本来是个温顺随和的人,平时说话办事有板有眼有理有据,也从不和邻里之间发生争执,是个公认的明白人,可眼下,他怎么在老槐树问题上如此执拗、如此看不开事理、如此分不清仨多俩少、如此试不出来哪头子炕凉炕热呢?
孙建祥实在没辙了,就对潘水清说,你若硬要那根枝杈,我也拦不住,只好随你去了。但有一点我要讲清楚,砍树产生的所有后果由你自己承担,与村里没有任何关系。答应这个条件,你就可以上老槐树;不答应,对不起,我们不要你的树墩子不隆旺火,你也别想动老槐一片树叶。你就是上了树我也得把你拽下来!
潘水清点头称是,答应了孙建祥的条件。随后,他把自家的树墩子搬到村街中心。趁着天色还亮,带着大锯和斧头爬上了老槐树。
潘水清就在树下居住,老槐树的厉害,他当然知晓,但此时此刻却是身不由己,他耳边似乎总有一个人催促他,没有关系,一定要把这根老枝桠砍下来!他怕也被摔下来,就小心翼翼地往树上爬,每爬一步心里还不住祷告:请仙家开开恩,千万不要把我掀翻在树下!
非常奇怪,老槐树似乎认可潘水清的举动,没有丝毫反抗。乡亲们害怕潘水清出事,就跟着他来到树下,准备一旦掉下来就接住,大过年的千万不能把人摔坏。谁料潘水清上了树,竟然风不动树不摇,顺顺当当就把那根粗大的枝杈锯了下来。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看来这根树杈就是给人家潘水清长出来的,过去谁动老槐树一片树叶,狐仙就不饶他,现在潘水清锯下这么粗的枝杈,狐仙竟然毫无反应,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有的人则说,狐仙的心思咱们能摸得透吗?现在没有任何动静不等于以后没有动静。等着吧,麻烦事可能还在后头哩!
其余的人说,既然摸不透狐仙心思,还在这里瞎琢磨啥?枝杈锯下来了,树墩子也有了,咱们还是张罗一下明天早晨隆旺火的事情吧。
……
旺火隆了,春节过了,转眼到了春天。这天夜里,潘水清的媳妇刘三婷做了一个梦,梦见牛角台村后山的树林着了火。春季气候干燥,山林失火是常有的事情,本不稀奇,然而这个梦却让刘三婷像怀里揣着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因为她梦到丈夫潘水清浑身着火,在山林里跑来跑去。
无巧不成书。过了几天,村后的山林里果然起了火。生产长孙建祥带领村民们到后山去救火。潘水清也是生产队的一员,自然也在救火之列。等他往后山走去时,却被刘三婷拦下了,说,当家的,你向生产队长请个假别去救火了。
潘水清摆摆手说,那可不行。大家都去救火,我躲在家里,村民的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的。
刘三婷说,你忘了自己五行旺火缺水吗?再去救火,身上的火不就更旺了吗?她本想把梦中所见告诉丈夫,又怕不吉利,就没张嘴。
潘水清说,我过去是命里缺水,但那次被洪水冲了好几里地,喝了不少水,早就不缺水了。我看现在命里的水有些富余,正好让火烧一烧,才能水火平衡。
可惜,潘水清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事后听救火的人说,潘水清一进山林,火苗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潘水清身上扑去。这个时候的潘水清哪还有心思扑山林之火,只好先扑打自己身上的火。也真怪了去了,这火是越扑越大,最后把潘水清烧成了一截木炭。
等把这截木炭抬回家来时,刘三婷哭成了个泪人,不让你去你非去不可。你哪里是去救火,你是去送命呀!
潘水清死后,村民们都说这是老槐树上的狐仙报复他。狐仙睚眦必报,折个小小树枝就会被摔树下,何况砍去人家那么粗一根枝桠?只能拿一条命来换了。
我忽然想起牛角铺那个白胡子小老头,水火之灾躲不开看来就是指潘水清这件事。我找到小老头求证。小老头儿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提到潘水清耳边那个陌生的声音。
小老头儿说,那是潘水清的催命鬼。或许他前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好这一辈世偿还了。
我想起当今一句时髦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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