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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薯之缘(下)(1 / 1)


吃了两个红薯,身上有了力气,我这才想到自己困在窖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原来人在饥饿时,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肚子,别的都在其次,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且颠扑不破的真理,多少年后我依然深信不疑。

想到自己无法出去,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见不到老家疼爱自己的爷爷。爸爸妈妈和姐姐找不到我,还不知道着急成个什么样子呢!想到这些我又放声大哭。因为已经哭过多次哭过很长时间,我现在的哭声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清亮有力,变得嘶哑无力,近似于干嚎和呜咽。

呜咽的哭声从红薯窖里传了出去,尽管低沉微弱,然而在寂静的深夜里空旷的田野上,还是能够听得清楚。

爸爸离我并不远,应该不到100米。经过大半夜奔波,他躺在红薯蔓上昏昏欲睡。

突然,爸爸一个激灵跳起身来!

哭声!一个孩子的哭声!肯定是我儿子的哭声!虽然这个哭声和平时儿子的哭声不大相同,但一定是他!村里没有别人家丢了孩子,只有我的儿子丢了!

爸爸屏气静听,想辨别出哭声来自哪个方向。偏偏在这时,我的哭声停止了。茫茫夜幕下,爸爸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寻找。忽然,爸爸用手揪了揪自己的耳朵,又拍了拍脑门。他在验证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为人在极度思念亲人是会出现幻觉的。

哭声停止,是因为我哭的太累了,实在哭不出声音来了。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些力气,我又继续哭起来。

夜越深地越空旷,哭声越发显得清晰。这回爸爸听得真真切切,终于相信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哭声。爸爸循着哭声朝着我这口红薯窖一步步寻来。

爸爸来到我的头顶,用手电筒往窖里一照,看见我正在红薯堆上趴着。他喊了我一声,是国青吗?

是爸爸的声音!是爸爸找我来了!我翻过身子,面朝着窖口,哽咽着说,爸爸,我、我是国、国青......说着,又哭了起来。

爸爸连忙安慰我说,儿子别哭,爸爸这就领你回家。说完,就下窖来,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说,国青,你试试双手能不能够着窖口?

我伸手摸了摸,摸不到窖口。爸爸知道高度不够,就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双脚等在左右两个小土窝上,再次把我举起来。我高兴地说,好,这次摸到窖口了!

爸爸说,我在下面托着,你抓住窖口外面的杂草爬出去。

我正要往出爬,忽然爸爸的手一松,我又从窖口掉了下来。原来,那两个小土窝经不住我和爸爸两个人的体重而坍塌了,爸爸站立不住跌坐在红薯堆上。爸爸跌倒了,可两只手一直向空中伸着。我掉下来时,正好被爸爸的双手托住。

红薯窖壁的泥土不太干硬,爸爸后来硬是用手指在窖壁上又挖出两个土窝,再一次登上去把我举过头顶。这一次,我的双手终于抓住了窖外地面上的杂草,艰难地爬了出来。随后,爸爸也从窖里出来。借着手电筒亮光,我发现爸爸的几个手指在滴血,显然是刚才挖土窝时弄破了皮。

我心里很难过,说,爸爸,你的手指流血了,好疼好疼。

爸爸用满是血迹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脑袋,长吁了一口气说,爸爸的手指不疼,是心疼。说着,又用带血的手指揉了揉眼,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爸爸哭了。我突然想起姐姐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心里疼痛的人也会哭的。此时的我依然不懂爸爸为什么心里会疼,没有人打他,也打不到他心上,依然以为他是因为手指疼才哭的。

爸爸蹲下身子,让我趴在他脊背上,背着我向家里走去。刨过红薯的地非常松软,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有几次打趔趄差一点摔倒。我感觉到,每次快摔倒时,爸爸搂着我的手就突然增加了力气。当时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爸爸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怕摔倒后伤及我,深深的舐犊之情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爸爸背着我,我拿着手电筒给爸爸照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一进院子,我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爸爸对我说,你朝窗户上晃晃手电筒。

妈妈看见窗户上的手电光,知道是爸爸回来了,但她不知道找没有找到我,赶紧打开门出来。看到爸爸背上的我后,妈妈猛地扑了上来,从爸爸背上把我抱过去,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哭起来。妈妈的哭声也是嘶哑和闷暗的。我突然明白:妈妈自打从红薯地里回来后,就一直没有断过哭声,硬生生地把嗓子哭哑了。

爸爸劝慰妈妈,孩子找到了,都好好的,你还哭啥?别哭了,深更半夜的会影响邻居睡觉的。快进屋吧。他似乎忘记自己刚刚在红薯窖边还哭了呢!

姐姐已经歪在炕上睡着了。妈妈进门拍了拍姐姐的身子。姐姐睁开眼一骨碌坐了起来,见到妈妈怀里的我,伸手死死地攥住我的两只脚,抽泣着说:“国青,你明天跟我上学去,哪里都不要去了!”

第二天,乡亲们得知我找到了,都三三两两地到我家来探望。陈进中领着陈小柱兄妹俩是最先到的,当听说我是从他家红薯窖里找到的后,陈进中脸上堆满了羞愧之色,不住声地向爸爸妈妈表示歉意,唉唉,这是怎么说的呢?孩子真要在我家红薯窖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能对得住谷老师呀!

爸爸摆了摆手说,陈大哥不必过意不去,错处不在小柱小英身上。我还没顾上询问国青怎么掉进了红薯窖里,但可以肯定他是自己主动走到红薯窖那个地方的,与小柱小英无关。”

听爸爸如此一说,陈进中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又忙不迭地向爸爸致谢,你瞅瞅你瞅瞅,谷老师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国家干部,说出话来又懂表又占里(理),听着真让人心里舒坦。

这时,爸爸转过头来问我,你昨天怎么掉进了红薯窖里?

我脸一红,欲言又止。我虽然岁数小,但也觉得想去人家窖里拿红薯吃不是件光彩事,所以,张了几次嘴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爸爸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这件事一定与红薯有关,就问,你是不是想吃红薯了?

我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我以为爸爸会狠狠批评我一顿,不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让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竟然能体会出爸爸此时此刻的心情:当爸爸的无能,连儿子想吃一块红薯的愿望都不能达到,小小年纪被逼去铤而走险。倘若出个意外,后悔都来不及。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进中和陈小柱陈小英都睁大眼睛惊异地瞅着我,就像瞅着一位天外来客。我感到羞愧无比,低下头半天不敢抬起来。

这时,陈进中在陈小柱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陈小柱拉着妹妹跑了出去。不一会,两人各?着满满一篮子红薯走了进来。

妈妈见状,忙问陈进中,陈大哥,你、你这是要干啥呀?

陈进中说,孩子爱吃红薯,我家今年分了不少,留给孩子吃吧。

爸爸妈妈一再推辞,不能要不能要,你们家人口多,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我一直低着头,但听说陈小柱兄妹俩?来了红薯,就把头抬了起来。见爸爸妈妈不愿意收下,心里很是着急:快收下吧!你们不吃给我吃呀!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两篮子红薯不舍得离开。这个情景让陈进中看在眼里。他用手指了指我,对爸爸说,谷老师,你们就别推辞了。你看看孩子那眼神,他早已经把两篮红薯收下了。孩子在红薯窖里呆了那么长时间,难道还挣不来两篮红薯吗?说完,将篮子放在灶台上,说自己还要去下地干活儿,就领着陈小柱陈小英急匆匆地走了。

两篮红薯足足有三十多斤,爸爸妈妈和姐姐一个都舍不得吃,全进了我的肚子。我整整吃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肚子倒是不饿了,但嘴里直吐酸水,吃红薯把我吃伤了,落下个反酸的毛病,直到现在一块红薯都不敢吃。

为了内容连贯叙事方便,把话题往近处扯一扯。

参加工作后,我每天到单位上班,都要路过一个烤红薯的小摊。摊主从乡下来,离我老家不远,论起来是老乡。他和我年岁相仿,人很坦诚,老主动跟我打招呼。有一次,突然他对我说,老乡,你每天从我面前过,咋就不买块烤红薯吃呢?咱老家水土好,种出来的红薯质量也好,我烤的红薯又香又甜,价格也便宜,你看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买。来晚了还买不上呢!

他的红薯烤得确实不错,香甜的味道能飘出很远。乡下人进城摆个烤红薯摊不容易,我和他熟识也是老乡,买块红薯照顾照顾他的生意是份内事,可我不敢吃这东西,吃了就反酸,肚子要难受好几天。我不愿意向他解释这个原因,就摇摇头说不爱吃红薯。

摊主也挺犟,有天早上竟拦住我,抄起一块金黄色的烤红薯硬往我手里塞,说,老乡,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这块红薯就是你的了!

我躲闪不过只好把红薯接过来,交了钱,谎说在大马路边吃东西不雅观,回到办公室再慢慢品尝。摊主说那也好,你们国家干部真好,连吃块红薯都注意自身形象,说着给我一个塑料袋装烤红薯。我走进办公室随手将红薯给了那位刚入职的小姑娘李瑶瑶。李瑶瑶最爱吃烤红薯,几乎每天都要买一块吃。

第二天上班路过烤红薯摊,摊主拦住问我,我的烤红薯怎么样?

我随口说,真不错,又甜又香。

摊主说,那就再来一块。说着,又递给我一块烤红薯。

我连忙推辞,不能再吃了,单位食堂有饭,吃了红薯就吃不进去饭了。

摊主说,这是我送给你的,不要钱。你到食堂吃饭不是还要花钱吗?

那就更不能吃了,我怎么能白要你的东西?你也不容易。我推开摊主递过来的红薯,想要离开,但他已经扯下一个塑料袋,手法极其熟练的将红薯装进去挂到我自行车的车把上。没有办法,我只好从皮夹里往出拿钱。

摊主一把拦住我,说好了送给你的,不要钱。这时,过来几个买主,摊主向我挥挥手说,你快走吧,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那我下来再给你钱。我摇摇头,骑上自行车来到办公室。烤红薯自然又便宜了那个李瑶瑶。

为了避免摊主再给我烤红薯,我有几次故意多绕几里地走另外一条路上班。那天,单位有点急事我抄近又从烤红薯摊边路过,摊主又主动和我打招呼,老乡,怎么这几天不见你上班了?

我支吾着说,嗨,到省城开了几天会。

奇怪的是,后来我路过烤红薯摊,摊主再没有让我吃烤红薯。于是,我又恢复如初,走这条路上下班。

一天晚上,我下班路过烤红薯摊。往常的日子,这个点儿摊主早已卖完烤红薯回去了,可今天他居然还在这里。我颇觉稀奇,就问他,你怎么还没回去?

摊主说,我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还让我吃烤红薯?你炉子里空空如也,我想吃也没的吃了。我开玩笑地说。

摊主顺手递给我个马扎,来来来,坐下说。他也拿出个马扎坐了下来。

认识摊主好长时间,还没有好好聊过天。看看天色尚早,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趁此聊一聊,想着,就坐在了摊主对面。

摊主开门见山,老乡,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吃烤红薯了吗?

我还纳闷呢,是啊,你怎么不再让我吃了呢?

你吃烤红薯肚子反酸呀!

我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肚子反酸?我没有和你说过这个啊!

你没说过,但不等于别人没说过。摊主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谁和你说的?

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个叫李瑶瑶的小姑娘?

是有这么一位。

摊主说,李瑶瑶经常来买烤红薯。前几天我与她闲聊中无意提到你,才知道你们同一个单位的,而且同一个办公室。

我有些诧异,说,咱们虽然认识,可相互并不知道各自姓名,你怎么知道我和李瑶瑶同一单位同一办公室?

哈哈,我和她提到有一个高个头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每天从我摊位前走过,人挺和蔼客气,就是从来不买烤红薯吃。李瑶瑶说,那人一定是谷老师,我们科室只有他家在城西住,上班必然经过这里。

是的,只有我在城西住。李瑶瑶还向你说了些是什么?

老乡别着急,李瑶瑶没说你坏话,她对你很崇拜很尊敬。不过她也向我透露了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赶紧问。我的秘密被李瑶瑶知悉又透露给卖烤红薯的摊主,我能不着急吗?这是个人隐私。

摊主说他曾和李瑶瑶提到,有时候买卖不开张,而我又第一个走过他的烤炉,他真希望我买一块烤红薯帮他开开张,可我就是不帮他这个忙。你说我这个老乡,难道看不起我乡下人?不料李瑶瑶听了大摇其头,说你错怪谷老师了,他可是一等一的大好人。他来自乡下,又怎么能看不起乡下人?他不能吃红薯,一吃就反酸,肚子难受好几天。你前些日子给他的烤红薯全给我吃了。

我告诉摊主,李瑶瑶所言句句属实。我小时候吃红薯伤了胃,很多年不敢吃这个东西了。

摊主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老乡哪,我也告诉你个实情吧,我虽然天天卖烤红薯,可一块也没有吃过。

你为什么也不吃呢?又甜又香啊!我不理解。

又甜又香那是广告。我和你一样,小时候吃这东西吃伤了。和你不同的是,我基本是吃的红薯根,而你吃的是红薯。摊主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听了用手猛一拍摊主肩头,咱俩可真是老乡啊!我也吃过红薯根,那、那个东西实在不好吃呀!我又问摊主,你不吃红薯,为什么又来城市里卖烤红薯?

摊主无奈地说,儿子就在这座城市工作,想买房钱不凑手,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我在乡下种地,帮不上孩子忙。咱家乡产红薯,后来就来这里卖烤红薯,也挣不下多少钱,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原来如此!

你不吃烤红薯,恐怕不单单是肚子反酸的缘故吧?

什么也瞒不了你。是啊,一斤烤红薯好几块钱,我哪舍得吃呀?

我站起身来对摊主说,放心,我虽然不能吃红薯,但以后要多买你的红薯,给大侄子凑点买房的钱责无旁贷啊!

摊主摆了摆手说,那也不必,你不能吃买它干啥?不过,你如果有办法让单位的人比如李瑶瑶她们多来买些倒是个好主意。

摊主这个忙我要帮,因为我和他都与红薯有着不解之缘。

再后来,我和摊主非常熟识了,就把当年与红薯结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他述说了一遍。

摊主说,天啊,你还有如此奇特的经历?居、居然还用自己的尿洗红薯吃?太难为你了!嗨,我说老乡哪,这样的经历你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劝告我不必说这些,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还不够给你这个国家干部丢人现眼哩!

我哈哈一笑说,用尿洗红薯吃有什么不光彩的?没关系,不会给我丢人。我还告诉你,我们单位的男同事都知道这件事情。

我说到这里,摊主竟然拿起一块烤熟的红薯端详了半天,嘴里喃喃地说,用那个东西洗过后再放在嘴里,这、这、这不太讲究吧?

我站起身来,像是对摊主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人处在那个特定的场景里活着是第一位的,别的大可不必讲究。说完,我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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