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子
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已是白头翁。人这一生过得太快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已是白头翁的我,常常忆起自己这大半生,固然不是尽善尽美一苗秧花,但也不是非剜不可一块疮;虽说没经历过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大事件,但心头也开放过惬意和兴奋之花。当然,唏嘘与无奈、不幸与痛哭也更是少不了的。还好,我心里不挂事是个乐天派,自以为这大半生挺有趣,惬意有趣,高兴有趣,唏嘘有趣,无奈有趣,不幸和哭声也有趣。于是,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把它记录下来。名人和大人物写回忆文章叫回忆录,我不是名人更不是大人物,不敢叫回忆录。然而既然形成了文字,总得有个题目,思来想去,觉得忆及过往和从头活一回差不多,就叫《从头活一回》吧。
第一章 红薯之缘
应该从记事那年“活”起。
我姓谷,叫谷国青。记事不太早,大概是四五岁左右,能记清的事情也很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段与红薯有关的故事。那个年代老饿肚子(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当时,爸爸在离家30里外的东岭村小学教书,他身体不好也不会做饭,就租了老乡一间土屋,把我和妈妈、姐姐国婷接来一块住。
爸爸虽然是个教书匠,但身份是国家干部,每月挣38块钱的工资。按说国家干部应该吃商品粮,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小学教师不能从粮站买商品粮,而是由学校所在村子供应粮食,定量30斤。30斤粮食4个人吃,不到10天就吃光了。爷爷一个人在老家生活,隔几天就送些粮食来。几个月后就不再是粮食而是红薯干萝卜干之类,再后来连这东西也没有了,只能送些高粱糠、谷皮、麦麸。无奈,爸爸只好到老乡家买高价粮,遗憾的是不论你掏多少钱也买不到。越往后日子越艰难,爸爸的定量也没有保证了,有时每个月只能领到10斤粮食,另外20斤定量用倭瓜和白菜萝卜充数,还是等到多年以后我才懂得这叫“瓜菜代”。没有吃的,我和姐姐每天饿的哇哇大哭。
家乡有句方言:好汉不让尿憋死。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爸爸妈妈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但收效甚微,饿肚子成为一家人的常态。秋天的一个周六,学校上半天课。村里人到地里刨红薯。下午爸爸领着姐姐到地里捡人家扔掉的红薯根,准备晚上回家煮着吃。我在后面跟着爸爸姐姐也到了地头。爸爸回头一看,说我岁数太小不会干活,快回家去。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几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还感到自豪和骄傲,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伟大:我能捡一根就多一根。是这个内容,但我说的磕磕绊绊,含含糊糊,意思表达的不够完整,然而爸爸还是听懂了我的话。我清楚地记得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把脸掉了过去,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爸爸再回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我不懂爸爸的眼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就怔怔地瞅着他。爸爸走到我跟前,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随后一把抱起我来亲了好长时间,亲的我喘不过气来,他那硬硬的胡茬扎的我嘴唇和脸生疼,扭着头不让他再亲,爸爸这才不情愿地把我放了下来。
天黑了,爸爸抱着我,姐姐挎着半篮红薯根往家里走去。晚上,吃过煮红薯根后,爸爸坐在桌子旁备第二天的课文。我和姐姐在院子里玩耍。
我忽然想起爸爸下午的眼红,就问姐姐是怎么回事?
姐姐说,爸爸哭了。
我不懂爸爸为什么哭。根据自己的体验,只有身上感觉到疼痛时才会哭,莫非爸爸身上疼痛?
姐姐比我大几岁,懂事很早,已读小学二年级。她告诉我,听老师说过,人的心里疼痛时也会哭的。
我还是无法理解。我调皮捣蛋时,妈妈就打我的屁股,我觉得很疼,眼泪不由自主地就会掉下来。爸爸的心在他肚子里装着,隔着肚皮隔着衣服,谁也打不着它,怎么也会疼痛呢?
等我懂得心为什么也会疼痛时,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
红薯是产量很高的农作物,我们老家地处太行山深处,土壤很适合红薯生长,每个村庄都大量栽种。东岭村地势比较平坦,栽种红薯更多,四五口之家可以分到上千斤红薯。这么多红薯短时间内吃不完就要储存起来。储存红薯的方法很简单:在山坡向阳处挖个地窖,把红薯放进去,天凉时将地窖口密封起来即可。
有一天下午,爸爸和姐姐还没有回来,妈妈到小河边洗衣服去了,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玩着玩着,忽然看见院子外面街道上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胳膊肘处?着个荆条编织的篮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伴,他们是兄妹俩,哥哥大我三岁,名叫陈小柱,一年级学生。妹妹大我一岁名叫陈小英。都是东岭村人,我们常常在一块玩耍。
我问他们做什么去?
陈小柱说到村南往窖里放红薯去。
你没有上学?我问陈小柱。
现在正是刨红薯季节,村里很忙,老师每天下午放半天假,让我们帮着家长往窖里放红薯。陈小柱说。
那我姐姐怎么没有放假呢?我奇怪地问。
你们不是我们东岭村人,又不给你们分红薯,你姐姐放什么假?陈小英说。
我记起自己老家不在东岭村,我们只是寄住在这里的外乡人。这段时间老吃红薯根,那东西太不好吃,真想吃几块热乎乎的红薯解解馋,所以就对红薯两个字很敏感。听陈小柱兄妹俩说出红薯两个字时那么自豪,我觉得很失落,心里隐隐作痛,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兄妹俩的篮子,好像里面装满了红薯,还好像篮子里的红薯都是自己家的一样。然而,他们的篮子都是空的。我觉得不对劲,又问陈小柱,这不是空篮子吗?哪来的红薯?
陈小英说,你真傻!红薯都是在地头分的,分完后就近放到窖里了,谁还把它都?回来呀!
原来是这么回事。
待陈小柱兄妹俩走过去后,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村南红薯地里走。红薯对我诱惑太大了,我想看看大堆大堆红薯的情景,可能的话还可以挑一个最大的红薯把玩把玩;再有可能的话,趁他们不注意还可以悄悄往衣兜里藏一个红薯,回来让妈妈给自己煮煮吃。我的衣兜很小,装不下大个的,只能装一个很小很小的红薯。
我个头小走得慢,待我来到红薯地时,人家早已经把红薯分过了。红薯窖离地头很近。我从远处看见陈小柱兄妹俩正往窖里放红薯。我怕他们发现我,就钻在一堆红薯蔓下面躲藏起来。等他们走后,我从红薯蔓下爬出来,走到陈小柱家的红薯窖旁,还好,没有盖上那块大石板窖盖。我以为是兄妹俩忘记了,后来才知晓,收获红薯时天气尚热,窖内温度太高,红薯容易腐烂,故而不能盖窖盖。陈小柱兄妹俩的疏忽给了我可乘之机,我何不钻到窖里拿几个红薯?我蹲在窖口往窖内一瞅,吓了一大跳!窖内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犹豫起来,无法决定要不要下去拿红薯。如果下去了上不来怎么办?可如果不下去,这香喷喷甜丝丝的红薯就吃不道嘴里。我在窖口踌躇了好一阵,伸出脚往窖内伸了几次又缩了回来。
一个不小心,我突然掉进了窖里!
掉进窖里的一刹那,我的意识还算清楚:这回完了,摔不死也得摔个半死不活。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忽然,“啪!”一声响,我跌落到一堆疙疙瘩瘩的东西上面,硌的身上生疼。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堆红薯,显然是陈小柱兄妹刚刚放进去的。我有些庆幸,居然没有摔死,连半死不活也谈不到,心底升腾起一丝欣慰。
然而,这丝欣慰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怎么出去呢?身下就是一大堆红薯,可此时此刻的我,在小衣兜里装个小小红薯的念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想着怎么才能出得窖外,回到家里回到爸爸妈妈和姐姐身边。
我努力回忆刚才掉下来的时间,就是眨几下眼那么长,说明这个红薯窖并不太深(后来知道是一丈左右)。我开始琢磨用什么方法出去。当时外面天色还亮,窖内光线虽然黑暗,但还有一些可见度。我爬起身来环视四周,依稀可见这个红薯窖呈圆筒形,窖壁上有几个小土窝,是专为进出红薯窖挖的,踩着小土窝就可以出去,但我没有进过红薯窖,哪里知道这些?其实,即便知道小土窝用途,我也出不去,我岁数小腿短,根本够不着踩小土窝。
天色渐渐暗下来,窖里变得漆黑一片。我害怕起来,肚子也饿了。到底是孩子,我硬是想不起来用红薯充饥,只是着急地放声大哭。
我在窖内着急大哭,爸爸妈妈在外面同样急得火烧眉毛,姐姐见不到我也大哭不止。他们不知道我到了什么地方。几个我平时爱去玩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见不到我的身影。妈妈怕我掉进河里,打着手电筒到河边找了几个来回,没有看见我,排除了我掉河的可能,因为河水很小,冲不走我。爸爸到村后的山上找我。他曾到山上打过柴,我也跟着他爬上去过一次。其结果也是无功而返。
到底去了哪里呢?随着夜色越来越深,爸爸妈妈的焦急也越来越重。妈妈开始抽泣起来,说今天要是找不到儿子,自己也不愿意活了!
很快,村里的乡亲们都知道我走丢了,三三两两地来到我家,一是安慰爸爸妈妈和姐姐,二是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尽快找到我。来人中就有陈小柱的爸爸陈进中。陈进中对我爸爸说,今天下午,我儿子女儿去往窖里放红薯,见到国青在院子里玩,还和他说了几句话。
这个信息极为重要。爸爸一听,连忙问陈进中,大约什么时间?
陈进中说,我没有表,什么时间说不准。不过这几天村里刨红薯,学校下午给孩子们放假。我儿子女儿是放假后见到你家国青的。
放假时间爸爸自然清楚,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他对陈进中说,陈大哥,你领着我赶紧去问问小柱小英,他们或许能提供重要的线索。
陈进中一听,说,走,咱这就去我家!
在陈进中家,陈小柱详细叙述了下午和我交谈的经过。爸爸问他,你告诉过国青要去窖里放红薯?
是的。国青好像很喜欢吃红薯,听说我家能分到红薯,很眼馋的样子。陈小柱说。
陈小英接过话头说,我和哥哥已经走出好远了,我无意间回了一下头,发现国青还站在街旁眼巴巴地瞅着我们......
不等陈小英说完,爸爸“霍”地站起身来说,一定是在那里!
陈进中一愣,问,在哪里?咱们一块去找!他似乎觉得我的丢失与陈小柱陈小英有关,挺对不住我家的,就主动提出和爸爸一块去找我。
应该在红薯窖那个地方。爸爸说着,快步走出陈进中家,回家叫上妈妈和姐姐,带着手电筒直奔村南。陈进中和陈小柱兄妹俩,还有爸爸的几个学生也跟着往村南赶来。
刨过红薯的地块很空旷,地面上有一堆堆的红薯蔓。爸爸以为我有可能爬进红薯蔓里面,就和陈进中把所有的红薯蔓都翻了个过儿,并没有发现我。爸爸的几个学生到红薯窖那个区域看了看,也没有看见我。村里的红薯窖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而且窖口大同小异,这几个学生岁数都不大也是粗心大意,只用手电筒往窖口晃了几晃,就算检查过了。
一无所获!
陈进中失望地对爸爸说,谷老师,看来国青不在这里,咱们还是到其他地方找找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时间越长对孩子越不利......爸爸听得出来,陈进中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判断我确实没在这里;二是想为自己两个孩子撇清关系。乡下人胆小怕事,法律意识淡漠,总觉得这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其实。倘若我从此真找不到了,碍着人家陈小柱陈小英什么事了?
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特别是父子这样再亲近不过的关系,冥冥之中一定有种东西牵着两头。在好多人都认为我不在这里的时候,爸爸坚持在此处再细细地寻找,认定我在某个地方藏匿着,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到。一定!
夜很深了,陈进中明天还要下地劳动,爸爸的学生还要上课,他们就先告辞回家了。爸爸让妈妈和姐姐也回去,自己留下继续找我。
妈妈不愿意走,说要和你一起找儿子。哪有妈妈撇下儿子不管自己回去睡大觉的?
爸爸说,你领着国婷回去休息,明天国婷还要上学呢!
姐姐也不回去,说要和爸爸妈妈一块找弟弟。弟弟丢了,我还有什么心思上学?
爸爸叹口气说,我一个人找就行,人多了也没用。你们都在这里熬着,我心里更难受,最后落个儿子找不到,你们又熬坏了身子,我的心里该多难受?我还怎么活下去!”
见爸爸这样说,妈妈不再坚持找我,嘱咐了爸爸几句:实在找不到,你也早点回家吧,明天还得站讲台呢,别累坏了身子!说着,拉着姐姐的手回家去了。
爸爸已经忙活了大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实在太累了,就在一堆红薯蔓旁坐了下来,喃喃自语着:找不到儿子,我明天哪还有心思站讲台?看到那么多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孩子,我还哪有心思讲课?
在爸爸妈妈来找我之前,我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哭累了,一股睡意袭来,就趴在红薯堆上睡着了。因为红薯硌的身体不舒服,总也睡不实着。大约是在妈妈姐姐走后不久,一泡尿把我憋醒了。这时候觉得肚子饿的厉害,也是饿极了,我顾不得撒尿,摸了个红薯咬了一口。“呸呸呸!”红薯上面都是砂土,弄了我满嘴,赶紧往外吐。我想起了应该把红薯洗一洗。可用什么洗呢?窖里又没有水。这时,尿意越来越强烈。刚才光顾着饿了,把撒尿的事忘了。干脆用尿洗红薯吧!哎呀不行,尿洗红薯,砂土倒是没了可有尿了。尿怎么能吃进肚子里去呢?那不等于喝尿吗?喝尿?对,尿是可以喝的!记得听东岭村那位放羊的老爷爷说过,有一次他到山上放羊,渴的要命又找不到水,就把尿撒在鞋里面喝了下去!老爷爷能把尿喝进肚里,我难道不能用它洗红薯吗?当时我还突发奇想,如果能够走出这个倒霉的红薯窖,以后读了书识了字,一定把这段经历详细记录下来,不妨自豪和骄傲地告诉世界上所有人,当年我在红薯窖里用尿洗过红薯吃,你们吃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