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之时。
崔霁珩正在擦拭一把长刀,细腻的丝绸将刀刃擦得雪白发亮,崔霁珩看见自己的眼睛映在雪亮的刀面上,无端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他握着厚实的刀把,舔了舔唇。
手上压着这样一把见血无数的凶器,他有把握用它砍下那个狗娘养的南蛮羌王的脑袋,也有把握把这片疆域彻底夷为平地。
崔霁珩手背一半裹在亮面小羊皮手套里,露出的另一半暴起青筋,力气大的几乎将刀柄攥成飞灰。
“——报!”
随着这一声划破黄昏的声音,崔霁珩猛然回过神,将无意识搭在颈侧的刀猛地插进面前的木桌上。
“刺啦!”
一个人影几乎是滚着进了军帐,他这会儿也顾不上活阎王不喜外人打扰之事,跪在地上气都没喘匀,急急忙忙道:“大帅,大帅,南边驻扎防守的士兵,传,传来......”
地上那人磕完头,下意识看了一眼崔霁珩,只见他面前实木桌子被一刀扎穿,碎木狰狞地翻出,桌子似乎要裂成两半,心中一凛,止住了话头。
崔霁珩平静地搭起长腿,启唇只吐出一个字:“说。”
这冰凉的声音落在地上那人耳朵里,几乎是阎王笑着跟他招手说你好一样。
他不敢墨迹,一五一十说道:“长阳山南,南蛮部族来人了......正往我等驻扎之地行近,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便能攻进此地。”
“多少人?”
那人又邦邦给崔霁珩磕了俩头,道:“大约百人,打头两人......一人瞧着衣着华贵,似乎是羌王阿牧原本尊,另一位却不得而知了......”
他说完便绝望地闭上双眼,南蛮只派出百余人,便敢主动面见他们五十万大军,不知道是太看不起人,还是专门来找死。
无论哪种,似乎都不会让崔霁珩太高兴呢。
他们这位大帅,最喜欢做的就是折磨那些宁死不屈的对手,最好是那种脊柱坚硬似钢铁的勇士,或者旗鼓相当的对手,落到崔霁珩手里,然后被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谈和或者投降,似乎只会让崔霁珩更生气......
崔霁珩两根手指将深深插进木桌里的刀捏出来,随手挥了两下,嗖嗖破空之声险些把地上小卒吓昏过去。
“那很好。”崔霁珩披上狐狸毛披风,拎起长刀,懒懒地将无鞘宽刀扛在肩头,走出军帐。
他舌尖抵住右侧尖尖的虎牙,发了狠咬下去,血腥味在嘴里炸开,隐隐压住了他逐渐怒张的心跳声。
崔霁珩沉声道:“整队,迎战。”
夕阳如血。
崔霁珩跨上战马,迎着惨烈夕阳,身后跟着大齐王朝举国兵力。
五十万人跟在崔霁珩马后,就那么勒着马,缓缓走向长阳山。
崔霁珩的马徐行,他抬起一掌搭到额前,抬头看了眼天空。
他忽然记起这夕阳为何如此熟悉。
当年孟知意走的那天,也是如此。
崔霁珩当时在蕲春山主殿抄佛经,孟知意嘱咐他一连七日,都要抄一遍佛经,供给佛祖。
对于孟知意的命令或嘱托,崔霁珩甚至不会过问,只管做就是了。
孟知意是风。
他是风筝。
那是第七日,崔霁珩抄完佛经起身拜佛祖时,看见殿外夕阳厚重,残红卷着风,整片西边天空都染了色。
无端显出悲凉来。
当晚,崔霁珩没再找到过孟知意。
十三岁的崔霁珩总要做些和十一岁崔霁珩不一样的事。
就连被孟知意强行遣留看护崔霁珩的孟钰,被孟知意托孤的李云鹤都惊讶无比。
——崔霁珩对孟知意的不告而别显得很平静。
他们问崔霁珩,怎么这次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孟知意不告而别,怎么不再疯狂地寻找孟知意的踪迹。
崔霁珩想,师尊没有不告而别。
他们曾好好告别,在每一个无法言说,也没有名字的瞬间。
于是,从秋到冬,再到第二年春天,崔霁珩一直在等桃花开。
桃花开了,师尊就回来了。
桃花还没开,他等来了孟知意的死讯。
风停了。
风筝猛然跌下悬崖。
崔霁珩垂眼,抬头看见远方一处高墙。
浩荡军队行至长阳山脚下的荒城边,面前挡着刻满岁月和烽火痕迹的断墙。
崔霁珩神色恍惚了一下。
“我找到少主和他的军队之时,少主就站在刚刚攻下的长阳城城墙上,他浑身都是血,头发遮住了脸,他垂头看完了信,让我回来。”
“我问少主可要带什么话,他只说告诉师姐不必担心,告诉皇帝战事即将告捷......”
“告诉霁珩,心向青峰.......”
崔霁珩马上起身,长腿一跨,两步登上了断墙。
他垂眸看着脚下的断壁残垣,有些迷茫地想,这样蜿蜒的长墙,哪块砖头是师尊当年踩过的?
身后五十万兵马整齐停在城门口,等待崔霁珩的指示。
残阳照不亮崔霁珩的黑衣,也照不亮他高高竖起的长发,只有他发间小辫上绑的银铃有些亮色,以及他那双眼睛。
眼白被夕阳照得太亮,显出些嗜了血的艳丽来。
远处黄沙纷飞落下后,崔霁珩看见对面一队纵马飞驰的人影。
崔霁珩笑出了声,他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刀,刀刃摁在手心打了两个轻巧的圈,喃喃道:“来了。”
崔霁珩座下的军队整装待发,对比之下南蛮派出的人显得极为不正经,好似登徒浪子,纵马游街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头子抬抬下巴,示意登徒浪子往上看,“看见没?墙上站着个傻逼。”
登徒浪子胯下白马轻巧往右一偏,撞了地痞流氓头子一下。
“哎你!”
骑着白马的登徒浪子眯了眯眼,眼珠子就没从远处人影上离开,他笑道:“瞧瞧那片银光,你猜那是什么?”
地痞流氓大吼:“还能是什么,剑呗!你不是说他最会使剑了?!”
登徒浪子反驳道:“不对,他的剑不闪银光,那是刀啊,那种需要人血养的刀,估计是想拿来砍你脑袋的。”
地痞流氓咬牙怒吼:“孟知意!你是不是找死?!你不声不响泡在我这地界儿四年!活像个抛妻弃子的渣男!他认不认你还不一定呢!砍我之前,指不定先将你个活似投敌叛徒的人砍了!”
登徒浪子甩开被大风吹乱的长发,大笑道:“世子,口下留情,你信不信我随便给他吹两句枕头风,他就能把你们南蛮一族全灭了!”
“我呸!还枕头风,孟知意你有够不要脸的!”
登徒浪子长腿一夹马背,落下阿牧原大段,他回头看了阿牧原一眼,若有所思大吼:“不行吗!我想他岁数也不小了!我自然能光明正大吹枕头风了!”
阿牧原一脸惨不忍睹之色。
不过,孟知意这张昳丽的脸,确实有让人手下留情的资本。
就看那位吃不吃这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