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仓已经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
夜前还是月光千里,明辉满地。清晨推开门,却见雪满长空,白茫茫一片拢在山间。
饶是在长安,也很少见这么大的雪。
日子过得极快,这时崔霁珩身高已经窜到孟知意肩膀,也是在这天,他拿到属于自己的剑。
李云鹤命人给当初他选中的那把剑铸了鞘。剑鞘通体黑银,四周压满古朴花纹,正面刻了个忱字。
“喜欢吗?”孟知意手上拿着条黑色剑穗,流苏极长,绳结顶编着枚白玉平安扣。
“这剑穗是云鹤师伯送你的,挂上去吧。”
崔霁珩道了谢,双手把剑递给孟知意,道,“师尊我不会,请您帮弟子系。”
“我教你。”
“求求师尊。”
妈的,撒娇。
孟知意没说话,给他系好后撸了一把厚重的银鞘和柔顺的流苏,手感极佳。
指尖碰到刻着字的凹陷,他才说,“这字,是我起的,你师伯忘了问你打算起个什么名字,她找我时我就擅自做主起了个忱字,想着挺配你的。”
“很配,我喜欢。”
“多谢师尊。”
“师尊给的名字我都喜欢。”
包括让孟知意给他系剑穗。他都喜欢。
他偏执地想要拥有更多孟知意给他的烙印,无论是什么。
霁珩还是忱。
他迫切地想出门大叫,狂奔,以此消耗掉满到溢出的情绪。
最后一言不发吭哧吭哧把院子里的雪扫了,纠结一阵还是把孟知意的摇椅搬到屋檐下,又把自己的棉被铺在上面,手里抱着孟知意厚实的狐裘大衣,看着他欲言又止。
小崽子这会莫名其妙表现欲爆棚,孟知意心里门儿清,但是天冷他是真懒得动,于是懂装不懂,问他瞎折腾什么。
崔霁珩兴奋,“想让师尊检验弟子最近的修习成果。”
屋外还在下小雪,那双眼睛里却像捧着一池新化的春水,怪可怜的。
看看吧看看吧看看吧……
孩子八百年不撒娇,辛辛苦苦练了小半年的剑法想让长辈看看夸夸,多乖。
孟知意自己把自己劝服,顺了他的意。
崔霁珩给他披上大衣,掖好边角,手炉也给他放在腿上。
玄色狐裘衣领裹着厚厚的狐狸毛,暖烘烘地偎着孟知意的下颌脸颊,衬得皮肤煞白,鼻尖微红,看起来很乖。
崔霁珩愣了一下,才去取剑。
“耳朵都冻红了,快点弄完回屋暖和。”
“……是。”
天空是阴沉的,还在簌簌落着细密雪花。
孟知意眯眼,看着不远处执剑的少年。
长的真快,稍微不注意,他已经是长身玉立的少年模样。
剑的分量不轻,但他挥得随意,一招一式潇洒自如,隐隐透着自己的影子。
孟知意看着雪景中翻飞的俊秀白影,少年长发飞鸟翅膀似的扬起,宽大华美的衣袖迎风摆动,那道黑色剑穗如水,凌厉地划破雪幕。
崔霁珩熟练地挽了剑花。
应该和师尊教的一样吧?
“咣”地一声稳稳收剑入鞘。
他看向孟知意,却见师尊也在看着他。
他们隔着雪幕遥遥相望。
孟知意笑了,满意道,“不错,进步很大,我很惊喜。”
少年是那么意气风发,举手投足已经有掩不住的锋芒,他的未来不可估量。
崔霁珩眼神倏地亮了。
师尊说他,不错!进步大!!惊喜!!!
孟知意暗笑,这孩子怎么跟小猫似的,稍微顺顺毛就呼噜呼噜眯眼睛。
雪化之前,李云鹤来偏殿看他。
客套几句,支开旁人以后,她才问孟知意,“那事怎么样?”
孟知意摇头,“这几日下雪,星象看不真切。不过,这几天我胸口老是发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不安得厉害。”
“那……”
“但是师姐别担心,之前估摸着在冬末或着开春,不出意外就是那时候,何况,”孟知意手指摩搓着耳坠,凑近李云鹤说,“冥天楼那边一直有人盯着,他们小打小闹没翻什么风浪,暂时应该没有大动作。”
“行……这我就先放下心,但是早晚都得有那么一遭,除了打一场两败俱伤,就没什么别的法子?”
“师姐,江湖世间一向是凭本事说话,见了血才能称王,谁狠谁笑到最后。霄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与其被潜在敌人拿捏,不如殊死一战。”
“正好也重振霄云的雄风。”
李云鹤点头,“也只能这么着,冥天楼那边我继续盯着。你说,若是和其他长老商量商量提前筹备,是不是……”
“师姐。”孟知意打断她,“没用的,他们不会信。”
李云鹤怔怔地看着孟知意,如梦初醒。
“也是,除了我和师尊,天底下估计没第三个人信你那一身预知本事。”
孟知意打着哈哈,和她闲扯了几句,把人送走了。
他暗自苦笑。
还预知本事。
他不过是比其他人都提早看过剧本罢了。
虽然很不情愿,听起来又极其离谱,但孟知意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这种认知在他十三岁那年渐渐强烈。
他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会莫名其妙多出很多碎片记忆,偶尔能提前预知很多事。诸如他有一天突然对李云鹤说,王朝要更迭,齐将军要造反。
他们只当他胡言乱语。
然后过了半年,齐概领兵逼宫,天下易主。
师徒三人崩溃了。
之后每逢世道剧变,孟知意都会提前知道,短则几天,长则一年半载,最终结果都会是他想的那样。
晓卿云不得不把孟家搬出来,说这本来是孟家的看家本领。
神他妈祖传的本事,不过是祖辈会看星象,又在朝堂任过官。根据星宿变化给出一些实事上的建议,瞎猫撞上死耗子起了作用。后来就传的神神叨叨,不知所云。
他们安慰孟知意,既然人能练出灵力,御剑升天,世间也是有妖有魔,百花齐放。那多一个通晓神谕的能耐,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能够预知天命,方便逆天而行的本事吗。
就算是,靠着孟家祖祖辈辈的本事,他孟知意撞了大运,被淬炼成了预言家。那他脑子里各种奇怪的认知又算怎么回事。
什么编辑,大纲,穿越,还有乱七八糟不属于这个世界语言体系的说话方式。
孟知意知道很多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事物,并且能理解那些东西,使用那些语言和知识,都是下意识的,好像他一直都那么做。
于是孟知意用了两年时间拼凑出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他是一个非典型穿书者。他,倒了大霉地穿到一个辣鸡作者不知道废弃了几个版本的大纲里。他,继承了原来世界的习惯和常识,但记忆一塌糊涂。他,拥有除了十三岁那段有些模糊但其他的事情都如他亲身经历过的记忆。
呵。
这操蛋的人生。
更操蛋的是,他马上就要遭遇一个与他有关,并且可能要他狗命的大劫难。
更更操蛋的是,他并不清楚具体的事情走向,除了简明扼要的结果,剩下的情节都看个人造化。
最操蛋的是,他就算提前知道结局,也不能人力阻挡,甚至要主动谋划着偏向结局。那个大纲就是这个世界的天命。如果以一己之私想要逆转天命,就要冒着被抹削的代价……
孟知意打了个寒战。
都怪辣鸡作者写文不写细纲!
但孟知意这人好像天生就有随遇而安的本事,事情琢磨清楚了就不会钻牛角尖,反倒美滋滋享受起来。
虽然跌跌撞撞一路经历的事情有好有坏,因为身处的环境,他也不得不放手去做,策划,续写,或是顺其自然,这些都不能随心所欲。他的认知这个过程里成长,从人定胜天,改变成天命难违。
他逐渐被天命驯化。
在这个世界里孟知意至少掌握着权与力,生杀予夺本就是上位者的游戏。可是他不屑于玩弄人命,也不想再领教违抗天命的代价。
所幸最先拿到剧本的人至少享有优先知情权。
这也不失为一种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