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sir和我碰杯之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菜都没有夹一筷子。
我打量了牛sir一眼，好像他喝酒都不怎么吃菜，一口干了就坐着吭哧吭哧的喘气。
我夹了一筷子凉拌牛肉给他，轻声问道，“才来不到一星期，怎么就这个样子。”
很明显，牛sir这个样子，肯定是心里有事了。
牛sir很少和我讨论他的心事，这些年来，我对于他的经历，所知甚少。
这跟我很少打听他也有关系，我和他不是什么小女生，不需要在困难的时候找人倾诉，他要是有困难，我能解决，肯定会找我。
他不找我，只能是我太废物了，解决不了。
见牛sir还是低着头发闷，我直接坐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个死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现在这个样子感觉跟我欠你钱一样。”
“说说，有什么烦心事，哥们现在也不是个小混混了，说不定能帮你的忙。”
牛sir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来。
“没事，只是我太矫情了。”
我眉头皱了起来，“老牛，我很少问你这些，既然我问了，你就不能开口说一下吗？”
牛sir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没事，只是一时间有些想不通，哈哈，放几百年前，皇帝都解决不了，只能与光同尘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想这些有什么用。”
不用我继续问，牛sir主动说了起来。
不过，牛sir说的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在古代，在封建时代，跟当下没什么关系。
牛sir讲的这个故事，是清朝道光年间，有个姓张的官员，吃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馅儿饼，被任命为陕西督粮道。
督粮道这个官职，可以理解为军区后勤部主任和一个省粮食厅厅长，肥缺当中的肥缺。
但这口馅儿饼，不是那么好吃的，首先要过的就是京城那一关。
想要去上任，得先出血。
在天子脚下做官，吃相不能太过难看，所以平时收入，也都是靠地方官孝敬。
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
从京城到地方上做官，还有一个别敬，相别之时，同各位同僚今后的上司，表达一点敬意。
这位姓张的京官，手里又没有钱，只能去借，馅儿饼肥缺还没吃到口，就先欠了大几万两银子，打点军机处还有各种尚书，侍郎，按照官职都有一份。
这还不算完，离开京城到地方上去上任，特别是这个督粮道，要跟清朝的军队打交道，还有什么将军，都统各种地方官，怎么总督，巡抚都得雨露均沾，一个也不能少。
现在刚伺候好上面的人，接下来还有下面的人。
这就要考验眼力劲了，其中八旗子弟，还有在你手下各部门中，是个刺头，说话有声音的，这些人你要喂饱，不然关键时候给你来一下，也够你喝一壶。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你这口馅儿饼还没吃到嘴里，已经先吐出去这么多，还负债了。
你上了这个肥缺的位置，还能怎么办，该怎么补回来？
牛sir这个故事说得很长，也很详细，我只是简单的复述一遍。
听完之后，我手里拿着酒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老牛，道光年间距离现在都一百大几十年了，总不至于今天还这样吧。”
牛sir白了我一眼，“要只是钱就好了，你不就是我的钱袋子吗？”
开过钱袋子这个玩笑之后，牛sir脸上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山河，这个故事你没听真切，你知道这故事里面那个时间段，陕甘总督是谁吗？”
我看过许多书，杂七杂八加起来，如今也算是个狗肚子里面有几两油的货色。
试探性的问道，“苟利国家生死以？”
牛sir点了点头，“没错，正是这位虎门销烟的大佬，你说他说出这种话，他拿不拿。”
“所以退一万步讲，即便你不拿，你清高，你了不起，但你头顶的天，他要拿，你怎么办？”
我砸吧了一下嘴巴，一阵沉默。
牛sir讲的这个故事，倒不是暗示他要拿钱，而是在说，他现在所遇到的境遇。
一个地方官府，都有自己地方官府的风气。
你走进来，特别是稍高一点的位置，你不沆瀣一气，你不遵守这潜规则，能行吗。
贪钱，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涉及的利益，远比贪钱庞大得多，方方面面。
牛sir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不拿，早死；你拿，晚死。”
我瘫坐在椅子上，确实，别说我和牛sir，几千年来，都没人能解决这种问题。
这不是简单的贪赃枉法，跟做官的私人道德也没多少关系，这已经在几千年的迭代中，成为了一个潜规则，或者说是没有明文的制度。
甚至，这就是明码标价的市场，入场的都是买卖的生意人。
你要获得什么，你又要付出什么。
你不拿，你不要，你不愿意沆瀣一气，那好，你退出市场，自己一边玩去。
牛sir伸出手，我把烟递给他。
他冒了一根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织网吗？这才是真正的网，老祖宗几千年编织下来的，强如封建王朝的九五之尊，都逃不过这张网，更别说我了。”
牛sir说到九五之尊，我脑子当中想到的，是万历和乾隆。
倒不是没有皇帝撕过，朱元璋。
洪武六年，那一年一共录取了三百六十多名进士。
然后到了洪武七年，六个人被砍了脑袋，戴死，流放三百五十八人，几乎是将之前一年新入官场的人，一网打尽，一个都没留。
朱元璋在位期间，直接让老百姓进京面圣上报，朝廷和地方官几乎被砍了一半，剥皮充草都给干出来了。
最后贪污腐败在大明还是层出不穷，有点用也只是在老朱在位那几年。
对于最上位者来说，这些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他们可以默许这个东西的存在。
我和牛sir一样，点燃一根烟，淡淡说道，“既然皇帝都撕不破这张网，需要到里面来，那你还想这些干嘛，进入这网中，与光同尘不就好了。”
牛sir呵呵一笑，“我早就与光同尘了，只是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同样有个肥缺。”
“我想要吃到这个肥缺，比故事里面姓张的那个，更加困难。”
“简直就是剥皮抽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