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七岁前,都跟爷爷奶奶睡一张床。七岁,她有了自主的意识,爷爷奶奶,妹妹们都睡了,她会坐在沙发上,守着黑白电视机,看完八点档的电视剧,独自回到爸爸妈妈房间睡。她一个人睡一张偌大的床,每晚都做梦被人追。半夜有狗叫,她吓得睡不着。因为奶奶经常说昨天狗叫的那么凶,一定是有贼。她怕有小偷悄悄进来,风吹动了门和窗户响,树上掉了叶子,一点点动静,都会让她疑神疑鬼,紧张起来。她甚至想到,如果真有小偷进来了,她要继续装睡,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爷爷奶奶最好也装睡。
她很会说服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上学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巷子,同学都说那条巷子有鬼,其实是那个巷子,只住着一个老瘸子,他终身未婚,蓬头乱发,总穿一件旧棉袄,浑身打着补丁,没换洗过,上边黑乎乎的陈年污垢都发油了,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脸,眼神冰冷。小孩怕他,有人说那瘸子用拐杖打过他,又有人说在那条巷子,见过穿着白衣服,披着头发的女人飘过去。后来,大家就都不敢走那条巷子了。
有时候玩完天黑了,知夏想抄近道回家,会从那条巷子过,她会边走边说服自己不要怕,世上没有鬼,就真的走过了那条巷子。
她就这样,靠着自我说服,度过了许多个恐怖的夜晚,无数次穿过那条恐怖的巷子。而发生在脑海中幻想的恐惧,却不敌真实恐怖。
她半夜起床上厕所,打开灯会看见老鼠站在柜子上,跟她打了照面,她不知所措,老鼠反而想跑不跑的试探她,她拿起棍子,它就跑了,她走过去敲几下柜子警醒它。家里的柜子,她明确的知道哪个柜子里有老鼠,它还在里边生了一窝,她却永远不敢打开。她睡着了也会觉得老鼠在自己头顶爬过去,咬着自己的头皮。
这种害怕,成为她一生的阴影。初三同桌书上插画是老鼠,她无意间翻到,吓得尖叫一声,书都扔了。那种害怕的感受记忆犹新,令她毛骨悚然。工作以后,同事分享自己养的仓鼠照片,她也会尖叫着,把手机丢出去。喜欢加缪,却始终不敢看他的著作《鼠疫》。那种害怕,已经成了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
小学,每次打预防针,她都会说服自己,不怕不怕。旁边的老师,看她强装镇定的样子,也会夸她勇敢,鼓励她。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勇敢,什么都不怕,再高的秋千,再危险的山崖,再刺激的跳楼机,她都表现着勇敢。
但她是怕的,在那些恐怖时刻,她只是一个害怕的小孩,渴望着一个巨人,给自己保护。她的勇敢是可疑的,是自我麻痹了意志才做到的。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害怕、柔软、恐惧,其实在她的人生里,一直隐隐发作,也终将以更激烈的形式爆发出来。而真正的成长,意味着,她要看清他们的来处,让他们不再作用在自己往后的人生,她要面对、克服,真的翻越,才会有新生,她才能长成大人。
这些记忆,她都对吴先生讲过,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把一生都摊开,她一点点的讲,他耐心的听,给她安慰的拥抱。她知道此生都不会和一个人再靠得那样近,或者爱一个人,超过他。他们之间,是融进了命运、记忆、灵魂,融进了无尽的怜爱、陪伴和温情,有着深刻的理解、共鸣和渴求的关系,任何人都无法超越。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现在的知夏,更是以前的、脆弱的、渺小的、需要他帮助的——知夏。是无数个她,被他看见,被他拥抱。
知夏总觉得,以前的自己,住在一座废墟上,立柜堆满了没用的杂物。鞋柜里积了厚厚的灰尘,结满了蜘蛛网,放着不知何年何月买的,已经变形的皮鞋、妈妈的高跟鞋、孩子们的雨鞋。地面是砖头的,可没有一块砖头是干净的,雨天漏雨,砖上的灰都变成泥,总是黢黑的盖在上面。地上摆着姐妹几个常穿的布鞋,不怎么洗,运动量又大,闻着是酸臭的。
墙上斑驳的墙皮,经常掉在被褥上,枕头是姑妈用旧衣服缝的,下雨的时候褥子揭起来,放个脸盆接水,屋里有两张床,起先还能找到干的地方睡觉,后来漏的地方越来越多,大床小床都摆了脸盆,地上也是,屋里的雨越来越大,孩子也大了。
家里的电视总坏,修电视的人过来,看见这幅景象,感慨说:“这套家具,当年你爸妈结婚时,可是村里最好的。”
现在,柜门都合不上了,把手也掉了,柜门上的穿衣镜也碎了,一整排柜子,用铅笔、彩笔,画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
房子本来是不漏雨的,不知从哪天开始的。那个生机勃勃的家,开始逐渐变成了废墟。知夏认定是砍了院子里那些梧桐树开始的,又也许是爸爸没有修好屋顶开始;也许是孩子看到老鼠,可家里怎么都养不活一只猫开始;也许是因为爷爷奶奶更老了,不中用了;也许是爸爸妈妈吵架,妈妈举起菜刀开始;也许是知夏想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可楼上的空房间只有她不能动的杂物开始;也许是她半夜害怕,睡不着觉开始,也许也许……
有一年冬天,爷爷有天早上突然起不来了,知夏吓坏了,她害怕爷爷会死。村里每年冬天都有老人相继去世。有人死了,小孩就会吃到花馍,会拽了花圈上边的折纸玩。知夏既吃不到花馍,也抢不到折纸。有人说可以去坟头偷供果吃,她不敢去。她有时候是羡慕有的小孩披麻戴孝的,好像那些花馍、折纸,就理所应当是他们的。虽然总有人死,但知夏觉得爷爷奶奶永远不会。她跟妹妹,日复一日在院子里玩,在门口疯,奶奶总会叫她们回家吃饭。她们打架,爷爷总会大声的把她们都训斥一顿。爷爷奶奶是生机勃勃的,可是那天,爷爷真的起不来了。
天上飘着大雪,知夏走在积雪上,越走越快,去商店给妈妈打电话,“妈,我爷生病了。好,你回来吧。”又跑着去拍医生家里的门,医生家太大了,老庄子连着新庄子,不知道在哪边敲门好一点。知夏叫了很久很久,他才听到。
医生把了脉,说病情,她也听不懂,只是跟着,去拿药。
爷爷吃了药,慢慢好起来。可是那天走在积雪上的感受,她永远记得。那是一种家里出了大事,无人可靠的感觉,她要逼自己成长起来。家里没了爷爷,她们就更是没人管的孤儿了。
家里有很多姑妈,爸爸的旧东西。她有一天翻开一个日记本,很有趣,记录了兔子打针的时间,记录了要给知晓买什么东西。有一句诗,她想不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她是家里的老大,她不懂,为什么小的不努力,偏偏大的要伤悲呢。她是家里的老大,为自己感到难过。
知夏太爷是做官的,家里还有一间银楼,最后被兄弟败光了。爷爷也能干,年轻时带几百号人修铁路,挑着担子走几百里路做茶叶生意,后来又是生产队长,村长,给村里修水库,建沙场,建砖窑。后来因为计划生育,辞职了。
小时候,知夏学校表演节目,爷爷会被邀请坐在第一排,她在台上跳舞,爷爷笑呵呵的看。作为老党员、老村长,村里有大小会议,也都会邀请爷爷参加。有时候走在路上,爷爷遇见熟人,先是握手,又没完没了的聊起来。知夏等得烦了,会拉着他的胳膊,催他走。
她只参加过两次追悼会,一次是高老师,一次是爷爷。参加高老师的追悼会的时候,她还太小,甚至不懂死亡是什么。而爷爷的追悼会,只听见来的人说了很多场面话,却还是没有了解爷爷整个人生。小时候,她最烦等爷爷,他跟人说话总是很久很久,会给对方没完没了的讲自己的过去。可现在,她真想回到那个无聊的下午,认真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知夏听妈妈和外婆说了很多亲外公的坏话,亲外公来家里,她会关上大门,不让他进来。爷爷会训斥她,笑呵呵的跟亲外公聊很久,说很多话。知夏也不喜欢后来的外公,知夏去他家里,他老咂嘴,是嫌她烦,知夏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可是爷爷也可以跟他聊很久。爷爷高高大大的,站在那儿就颇有气势,可从来不对人板脸,总是笑笑的。
爷爷四十多,才有了爸爸。知夏后来听人说,爷爷还有一个大儿子,爷爷出去做生意,大伯发烧去世了,爷爷就不再出去了。知夏想象不到爷爷到底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他会不会也经常想起某个故友。爷爷一定也有自己的忧伤,只是她无从得知。但她能感受到,爷爷的一生是充满张力、乐观包容,令人仰仗的,也是有原则、自主选择、克制的。
他永远只吃一碗饭,再好的饭,也不多添。他睡前只喝两口酒,绝不多喝。
知夏记得,下雪天,跟爷爷一起铲雪。暑天,跟爷爷一起收麦子。去菜地里种玉米、挖红薯,给瓜果浇水。在院子中央,邻居的老爷爷给爷爷剃头,不小心弄破了他的脸颊。奶奶在生火做饭,案板上乒乒乓乓。同村的小姐妹来喊她出去玩了。
爷爷的存款领了利息,那一阵她们会过得特别好。爷爷会很大方,知夏要钱去买冰淇淋,他给。生病了也会得到十块钱,看完病,剩下的钱,还可以买零食。知月和知春也会偷偷要到钱花。
有一年暑假,知晓很久没给爷爷钱,一家人只能每天吃挂面,先是没醋了,接着没酱油了,没辣椒了,也没钱买菜,就菜地里,摘一点葱,隔壁邻居给的几个烂西红柿,切了伤疤炒了。加到面里,再加点盐,就那样吃了好久。
穷这件事,当时的她不明白,她只会觉得爷爷为什么有时候大方,有时候却不。姑妈给爷爷带来的奶粉,知夏和妹妹是不能动的。每天早上奶奶要煮两个荷包蛋给爷爷吃,她们也是没有的。知夏大一点,给妹妹和自己开小灶,和面做煎饼,炒土豆丝,也报仇似的,不给爷爷吃。
胡蝶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缺盐少醋的生活,她总以为孩子们跟她吃的一样,知春去她那里过暑假,想吃什么零食都有,顿顿有肉,几个菜,回来胖了许多。
有很多年,知夏都不喜欢吃鸡蛋,不喜欢喝牛奶,也可能很早就对这两种食物,有了抵抗。
知夏想下午出去玩,爷爷让她下午去地里种玉米,为了空出下午的时间,她会大中午,一个人扛了锄头,去地里挖坑,只等着下午奶奶过来放了种子埋上。爷爷怪她,间隙没有留的很合适。
知夏讨厌过爷爷,爷爷大概是她抗争过的第一个人,可更多的是爱,是依靠。胡蝶心里不顺,回家拿她们撒气,“我刚买的新剪子,怎么不见了。”“凭什么你同学交杂费,要借我们家的,你给我要去。”她总是说一些没道理的事,知夏跟她吵架,被她打。委屈的时候,爷爷会跟她说:“没事,爷爷养你,别管她。”知夏知道,只要爷爷还在,她就不会没人管。尽管事后,胡蝶做了饭,给她端过来,她也生气不理她。
后来,知夏长大了,爷爷真的病了,走路需要拐杖了,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出口了。她每次回家,爷爷都看着她,笑笑的在门口等她。她就扶了他的胳膊,一起回家。
她高二那年,爷爷去世了。大二那年,奶奶也走了。
知夏出生的时候,奶奶就在了,她一直当奶奶是亲奶奶看的,奶奶也一直当她做亲孙女。每年过年上香,她都会看着牌位的照片问爷爷,这个是太爷爷,这个是太奶奶?她总是管亲奶奶叫太奶奶。
奶奶很疼知夏,巷子里的大男孩把篮球砸到知夏头上,奶奶会追出去骂他们。奶奶存了私房钱,也会偷偷给她,让她带到学校去花。小时候,奶奶做饭,知夏就坐在墩子上帮她添柴烧火,跟她说话。知夏喜欢吃红薯,天色发亮奶奶就起来去蒸红薯,冬天的月亮明晃晃的,红薯熟了,奶奶去叫她们起床,一看表才不到五点,知夏让奶奶再去睡。起床时,火还没有熄灭,锅盖被抹布围起来,奶奶小心扯走抹布,让她们离远点,小心烫,然后掀开锅盖,瞬间蒸汽弥漫,再用筷子扎一下大的,戳得动,就是熟透了。知夏会在锅里挑来挑去,选颜色很红,连皮带肉裂开,体型匀称,干瓤的,会很甜。
外公的儿子开商店关门了,胡蝶带了许多本子、笔回来,知夏跟自家的哥哥炫耀,带他去家里看,胡蝶放在柜子顶层,他们身高不够,踩了凳子,手扒着柜子,柜子却突然倒了,砰的一声,砸在床沿上,里边的茶杯、茶壶、各种东西掉了一地。俩人吓坏了,爬出来就往出跑。
奶奶在门口石凳上做针线活儿,问怎么了,他们话也不回就跑了,跑到麦田里,躲了一下午,不敢回家。哥哥躲到一半,自己跑了,天快黑了,知夏害怕,才硬着头皮回去。
奶奶听见那么大动静,进去发现柜子倒了,想扶起来却把胳膊压折了,忍着疼又让邻居来扶,两个大男人才抬起来。知夏回家,才知道奶奶因为扶柜子,胳膊骨折了。知晓胡蝶训斥她,奶奶却一直护着她。她陪奶奶去医院打石膏,奶奶不能做家务,她就扫地,做饭。奶奶逢人就说她懂事。知夏良心不安,奶奶还拉着她说好话,让她不要害怕,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拆石膏那天她跟奶奶一起去的医院,扶着她的胳膊,闻见闷久了发酸的药膏味儿。
骨折以后,到了阴雨天,奶奶就会说胳膊痛,让知夏帮忙揉一会。从此,奶奶因为骨折过,胳膊使不上劲了。蒸馒头,碱也揉不匀了,擀面条总是断。妗子来家里,听见厨房奶奶擀面条,案板嘭嘭响,说,你奶奶做的擀面条最筋道,吃完又说确实没有以前筋道了。奶奶要去田里提水浇菜,也说自己只能用好的那只胳膊,得找个人搭把手。次数多了,知夏慢慢从愧疚,变成了厌烦。
中午回家,午饭没做好,知夏会冲奶奶发脾气,自己拿了土豆去切,又等炉子的火上来,拿着铲子着急。那时候的知夏,总觉得每天按时吃到饭是应该的。
姑奶奶来家里做客,跟爷爷在院子聊天。知夏和妹妹不好意思呆着,就都涌到厨房帮奶奶搓麻食。后来姑奶奶给爸爸妈妈讲,去家里,孩子们都很乖,都在帮奶奶做饭。
有记忆以来,知夏好像就会做饭,身高不够,自己拿了刀站在墩子上切土豆丝。不上学,没事干的时候,她就做饭给妹妹们,做麻辣饼,把大白菜做成火锅放在炉子上炖。每天妹妹们的面、凉皮碗都是她调。胡蝶会说,奶奶做饭不好,你就自己学着做。她回家,会跟知夏讲怎么切菜、怎么炒菜。
小小的知夏,好像一直在承担,在爸爸的角色里,成长为一个能扛锄头的人,在妈妈的角色里,成长为一个照顾者。她一方面只能如此,尽力做好,一方面怨恨着父母的缺席。
爷爷死后,奶奶独居了好几年。爸爸隔一段时间回去看看,买点吃的。知夏上了大学,就很少回家,上学,恋爱,做兼职。大二的寒假,她回去照顾奶奶。她已经很老了,爷爷不在,没有人指使她干活,她也没有人照顾了,自己一个人吃不了什么饭,饿了就啃馒头。奶奶是爱吃馒头,从前就这样,只是牙齿快掉光了。知夏扔了硬了发霉的馒头,生火做饭。雪下得很厚,她穿的多,早晚看书,奶奶有时候睡觉,有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快过年了,有天妹妹带了朋友来家里,知夏做了火锅。奶奶在旁边嘟囔,“男孩子不要找女孩子玩。”“给他们做什么饭吃。”“吃完了赶紧回去吧。”奶奶向来封建,这些话,她们听了好多年,奶奶也总是这样抱怨得罪过她的人。听的烦了,尴尬了,知夏就劝奶奶去睡。吃完饭大家去唱歌,唱了通宵,早上回去的时候,门怎么都推不开,知夏和知月在门外叫了一两个小时,又困又气。进了门就睡了。睡到迷迷糊糊,是奶奶在叫她们,“知夏,知夏,知月,知月,知夏……”也叫了很久,可是她们谁都没有起来去看。
知夏睡醒了去找奶奶,她光着腿坐在地上,裤子穿了一半,“穿着裤子,晕倒了,没用了,怎么都起不来。”知夏又是内疚,又是后悔,帮她穿好衣服,去做饭。她后来想起这件事就愧疚,奶奶总是想要牢牢地守住这个家,怕别人偷拿走了什么。每天下午天还没黑,她就去关大门,现在又用一根棍子把门顶得死死的。那根棍子,也有奶奶的害怕吧。从前,知夏只意识到自己的害怕和绝望,却遗忘了她的。
要开学了,知夏建议把奶奶接过来,知晓说条件不允许,他还是按时去看,买好吃的,奶奶的女儿也在村里,他也叮嘱了她让每天去看一眼。奶奶生病了,他推着板车送到医院,说是得了肺气肿。知晓说,他拉着板车的时候,村里人都看着的,没有人会说我们对老太太不好。
知夏开学了两个月,奶奶就去世了。听人说,奶奶去世前满脸血,是她女儿去送吃的发现的。那是春天,开了很多花,树木都冒着新芽。
小时候,村里死了人,知夏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原先是跟朋友在一起玩的,有大婶路过,把她叫去吃饭了,晚餐是玉米粥和炒土豆片。知夏也吃过一次,很好吃。尽管爷爷就在礼房帮忙,也不会特意给她要一碗饭。她不理解去世的含义,只看到穿白衣服,戴白布的孝子孝孙,孙辈都是她同龄的小孩,平时看着调皮捣蛋的,却在磕头作揖,走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里,也显得严肃成长了许多。
她看着不远处的灯光,等朋友,等了很久。门口摆了花圈,上边有白色的折纸,很精致,可以拉长又合上,她不敢去摘。
玉米粥的味道,土豆片的香味飘过来,有人端着两只碗回家,说是给没来的孩子,下工晚的丈夫。她期待有个人也像叫走朋友的大婶一样,叫她进去。但她自小就知道,他们家跟其他家似乎都不太熟络。爷爷也总有自己的规则,不占别人便宜,是非分明,有自傲,不跟人维护什么。
那天晚上的记忆还很清晰,她呆在一个黑黑的地方,是个土墙的门洞,看着一户人家灯火通明,里边人太多了,唱戏的、骂仗的、劝酒的,不时有人来,刚进去就嚎啕大哭。这家是在孩子们很怕的那条闹鬼的巷子,这一夜,却不那么可怕。仿佛人多的时候,鬼魂都被吓跑了。她就壮着胆子,看了看巷子尽头的黑暗。
爷爷奶奶离开时,她已经不是坐在石墩上的小女孩了。她头戴白布,因为哀痛而表情庄严,小时候惦念的吃的、玩的,也都不在意了,只感到彻底失去了,在这世上,自己没有靠山了。
爷爷奶奶是看着知夏长大的,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又掐着时间等她回来。可是,长得越大,世界越大,大的好像无暇顾及他们的存在一样。爷爷奶奶都走了以后,老房子,再没有人住。知夏意识到自己的童年彻底结束了。可是他们给自己的爱和保护,她却没办法再给予他们。
姐妹三个人,跟爷爷奶奶在这老院子长大,却也跟胡蝶和知晓的生命,错开了近二十年。如果想到这世界上有人爱自己,知夏会想起爷爷奶奶,却没有胡蝶和知晓。孩子怀着稚嫩热情的心,期待着爸爸妈妈的爱和陪伴,却在伤心失落失望之后,学会自我告解,不被爱,装作坚强,退出彼此关系。也许胡蝶和知晓也短暂的爱过知夏,但更自私,更爱自己,又因为鞭长莫及,心力不足撒手了。彼此之间,没有牵挂,毫无瓜葛的,活在岗位身份上,薄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