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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局外人(1 / 1)


好些天,她没再让自己喝多过,没有在凌晨的天桥上狂吐,没有在电梯里犯恶心,没有喝多酒,絮絮叨叨说一大堆深情无用的废话,也没有怀疑世界的好坏。

她躺在床上看音乐节目,不知不觉睡着了。张顾进来吻了她的嘴,关掉ipad。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知道他做了什么,感到被爱着,内心安定。

墨北去上击剑课,进到训练场。知夏从远处比心给他,他知道含义,以同样的手势回应。他日渐干练,慢慢懂得表达自己。她会因此觉得内心熨帖。

夏至来临前的几天,一直是微雨的天气,空气凉爽。堵车,地铁限流,哪里都在排队。知夏坐在餐馆门口等位,从屋檐下抬头看暗暗的天空,好像一切都不怎么快乐,内心却有一股忧伤的安宁。她开始哼歌:“雨后的城市,寂寞又狼狈,路边的座位,它空着在等谁……”雨天好像让身体的触觉都张开了。

她带着耳机写东西,音乐停下来,几十个人的办公室,只有几下机械的键盘声,她忽然心脏收紧,幻觉自己死了。她提着一口气走出去,打开楼道的窗户,轰隆一下各种噪音涌进来,车子在等红绿灯,天桥上穿梭着这样那样的人,天晴了,商场外立面的蓝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天很蓝,云很白,空气热热的。她大口呼吸,才感到活了过来。

没多久,她辞职了。

她意识到一个人从内而外,只能做一种人。有些东西完全收敛之后,就断掉了。她无法一动不动,规规矩矩的呆着。无法把自我的特性完全收起来,她害怕自我自此消失。

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明明有时候,可以做出改变,但是拒绝。如果妥协、迎合、灵活的辗转腾挪,就可以如鱼得水的活在某个壳子里,成为某个楼上某个位置的某个人。又把孤独悲愤融化在某个大醉的夜里,骂骂咧咧。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认真的面对自己。

她在跟人生对赌,看看自己还能尖锐、固执多久。去面试,不喜欢对方说话的内容,争论无果。起身离开。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过了今天,明天不会再见,也不希望再见的人,点头称是,让自己虚伪懦弱。

她想过无数遍,未来的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谁,可现在这些仿佛都不重要了。她打算带着这个真实的自己,向着未知去往。

光脚的沙漠,落日的雪山,风吹的旷野,花开的山坡,寥廓的天空,这些美好和浪漫,她都想张大眼睛去看,用真实的感受给予他们回应,诚实地活着,有真切的欢喜和忧伤。

朋友问她,你希望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说,独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即使结局糟糕也无所谓。

她一直在给自己做灵魂复健,就像身上某个部位装了假肢,要多做复健运动,才能像以前一样灵活。这是件可悲的事情,因为身体有了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有时候脑子像被绑架了一样,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字,不是自己的,只是某种环境要求的习惯,这种状态像残疾。

灵魂复健是为了让自己活过来,让自己觉得自己的脑子还是自己的脑子,拥有真实的想法。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依然有完整的支配权,自己的一切都仍然属于自己。自己主宰全部的自己。

再年轻一些的时候,从不觉得坚持自己有多难,因为不会要求自己事业有成,没有背负大大小小的责任,也不知道所谓良好体面的生活。只是以一己之力横冲直撞,与一切不公不满做对抗,即使损失,也不过一具肉身,该受的苦,都能受,活该受,不觉得苦。

而残疾的那天,是因为,有些肉身的苦,你已经不想受了。你想要安逸,想要平稳,想要舒适的活着,享乐。所以你能够容忍,容忍观点不同时做出退让,容忍不喜欢也能点头称赞,容忍自己不再是个让自己满意的人。

有天半夜,知夏像突然醒过来了一样,想要喝酒,想要订一张去远方的火车票,想要离家出走,想要不这样活下去。也大概是在两瓶酒下肚,烟抽了五根之后,又觉得走不了。

整个七月,她都鲜少出门,不与人见面,像闭门思过,一再一再确认自己是谁,自己还活着。

因为她在家,胡蝶也不再过来接送孩子了。

立秋好几天了,窗帘过滤了白晃晃炽热的日光,空调轻轻吹着,知夏昏睡了过去,中途换了更舒服的睡姿,似乎在梦里,想着这样真好啊。好像回到了跟爷爷奶奶生活的老院子,高大繁盛的梧桐树,风摇着树枝,一阵哗啦啦的响。

飘窗上的书籍越堆越多,室外露台上,可以看见很美的日落。墨北在家的时候,一天几百遍叫着妈妈。一个人平静呆着,有一种心无挂碍的好。

人多的时候常常无法思考,把孤独当做解药。想远离人群,拒绝被任命。对其他人同情又厌恶。最放松的时候,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互相揭短,互相排挤,开过分的玩笑;知夏和胡蝶、知晓、知月、知春,一起吃东西,坐在躺椅上纳凉,看星星月亮。

有天,知夏抱着张顾,突然说我很爱很爱你呀。自己都没想到为什么这么说,他问爱他什么,她说不知道。

墨北一个人往前跑,边跑边问知夏自己跑得快不快。知夏让他慢点,拖着沉重的剑包,快步追上去。过了路口,他不见人了。知夏担心他,一边拖着剑包跑,一边往四周看他有没有躲起来,又寻思他会不会在哪个路口等着她。到了剑馆门口,还未待知夏看见他,他在远处跳起来,挥着手喊:“妈妈,妈妈”,跑过来,“妈妈,你看我跑得快吧。”知夏气极了,激动地抖着:那个大路口要过两次红绿灯,还有右拐的车辆,你知不知道很危险。我跟不上你,看不见你,都快急死了。墨北眼睛忍着泪。知夏蹲下去抱住他,他眼泪掉下来,妈妈知道你很棒,你不用特意证明我也知道。下次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他点点头。

墨北做事很谨慎,知夏知道他一定会跟着人流走,绿灯再通行,却还是担心。只要他不在她眼皮底下,她就担心。

知夏学前班开始,就是自己起床,自己梳头,自己走路去学校,自己完成作业。她迟到被老师盘问,没有写作业,被老师打掉牙齿,头发脏乱,被人嫌弃。那些该遵守的规则,她都是在有了教训之后,学会的。她不愿墨北也是如此,她希望他快乐,自信,不感到贫困,也希望他平安,得到保护。

可是,她终于意识到,墨北长大一些了。

尽管后来墨北长到六岁、七岁、十岁,知夏还是提心吊胆的看他过马路,等他过去了,再离开。

在水上乐园的造浪池,墨北抱着泳圈,被冲走了,脚背在地上擦破了。过几天结了痂,上完击剑课,粘在袜子上,他自己撕下来,扯掉了一小块肉,喊疼。知夏出来,看见血滴在地板上,一阵心疼。让他坐在床上不要动,帮他处理伤口,扶他上床。

去奶奶家,他经常胳膊摔了,腿摔了,头破了,他表现得都很坚强。胡蝶也总是大大咧咧,说过两天就好了。可是知夏心里舍不得,看见墨北受伤,自己先要哭了。

墨北买了飞盘,说要训练狗,还没来得及去奶奶家,先在客厅玩起来,让知夏扔出去,自己四肢着地,伸个大舌头,模仿狗的姿态,爬过去叼回来,乐此不疲。他内心天真,没有包袱。他跟知夏说,换妈妈当一会儿狗。知夏哄他,太晚了,我们讲故事睡觉吧。

陪墨北的时候,知夏感受到很多,有自己的认知被打破的时候,有感到被尊严压迫,自我僵硬的时候,有自己养成的偏见被纠正的时候,也被墨北的纯真治愈着,也因为爱他,外壳越坚硬,心脏却越柔软。

知夏和胡蝶、墨北陪张顾回了徐州。胡蝶和张顾嫂子、张顾母亲一起说话,讲很多自己生活的苦。墨北跟张顾哥哥家的老二全村疯跑,玩得不亦乐乎。张顾难得返乡,四处窜门聊天,知夏看得出,他的开心。知夏几乎都一个人待在老屋里,也是轻松的,在房檐下看雨,黄昏的时候散步。张顾母亲的手机放在桌子上,来了讯息:“我到上海了,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信箱里,只有收件,没有回复。

顺便去青岛旅行,在海边,胡蝶、墨北、张顾、张顾哥哥家的老大,他们手拉手背对着海面,紧张又兴奋的,等着海浪打过来。知夏坐在沙滩上,看着海面,把脚埋进沙子里。墨北躺在游泳圈上被浪推着走,开心极了。回过头看不到墨北,知夏开始喊张顾,原来是胡蝶推着他,在游泳圈上飘着,有些远了。

知夏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她常常对一切都像旁观者。

她不愿意陪张顾回老家,张顾就说那我带着妈和儿子去。胡蝶做饭,也是每天问张顾想吃什么。每天下午六点接孩子,胡蝶中午就过来。知夏在上班,张顾还没睡醒,大包小包,堆在门口餐桌上。半夜张顾回来了,知夏已经睡下了,却听见开门声,胡蝶跑去客厅,问他吃什么,彼此说话。觉得吵了,知夏走出去,妈,你赶紧睡吧,大半夜的。过会,是张顾看电视的声音,知夏喊他关小一点。到天快亮,张顾才走进卧室要睡了,把知夏枕头上的书合上,搁到飘窗上。知夏躺了一晚上,却到起床之前,才睡了一会踏实觉,又要去上班了。

有一天,意外地,胡蝶躺在张顾和知夏的床上,墨北看见了把她推下来:“嗨,奶奶,这是我爸爸妈妈的床。你不能躺在这。”

知夏上着班,眉头突然皱起来,心里惶然,又按下去。知夏晚上出门喝酒,墨北也要去,知夏说小孩不能去。墨北有些失望。第二天,胡蝶说,墨北昨晚睡觉抱着她说:“奶奶,你永远不要离开我。”知夏心里膈应,不说话。

知夏在家庭的位置,越来越游离,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一个必须存在才能证明一个家庭合理的傀儡。胡蝶反倒是积极的参与着,张顾每月会固定给她生活费,给了钱胡蝶就买衣服,逛街,也给他们买菜做饭。

知夏和张顾向来是经济分开的,谁的经济状况如何,另一个人只知道大概。张顾比知夏工资高,一起吃饭,张顾结账的时候多。一年会有一两次给知夏几千块钱买衣服,买化妆品。换季的时候,知夏也会给张顾买几身衣服,平时家里的杂碎,杯盘碗碟,窗帘床单,也是她置办。他付房租,给胡蝶钱,她付孩子托费,彼此有个紧急,互相腾挪一下。虽然共同生活,但因为工作时差,很少一起入睡,只是偶尔一起吃饭。尽管天天在一起,也很少相处,没有交流。

张顾向她走过来,让她加入他们的游戏。他拉着知夏,浪拍过来,没过知夏头顶,身体飘起来。有几下浪特别大,知夏耳朵灌了水,被呛到,没抓到张顾的手,害怕自己被浪卷走。

好像大家都很勇敢,快乐,可是知夏小心翼翼、敏感、容易被情绪裹挟。更多时候,是她拒绝进入,选择了旁观。她继续坐在沙滩上,更冷静的看着海面,湿了的头发和泳衣,见了风,渗凉渗凉的。沙滩上吵闹,一家一家的人嗡嗡地说话,压过一波一波的浪潮声。

知夏耳朵灌了水,咕噜作响,忽而又闷住一样,听不见什么声音。远处海面从浅蓝,变成深蓝,变成灰蓝、灰黑,波涛越来越汹涌危险。看不到日落,乌云压着海平线挪动过来,云层外围一点点光,也很快消失了,云比天色更暗。终于,天黑透了,人群也稀稀拉拉走了。

跟家人、朋友出行,知夏会做攻略,安排行程、吃住,准备好一切。一起吃饭,也都是她安排餐厅、张罗点菜。

从记事起,她就要给奶奶烧火、搓麻食,长大点要自己掌勺,跟爷爷扛锄头种玉米、种红薯,爬到树上摘柿子。许多父母应该做的事,都转嫁到她这个长孙女身上。当她意识到的时候,故意往反方向走,拒绝这样的自己,胡蝶和知晓却说小时候的她特别勤快,现在却变了。

但养成的自觉,已经形成在她内在的人格。她不放心任何人,害怕失控。只有自己规划好一切,才能安心。而尽管别人享受了她事无巨细操办的便利,也不会感谢,张顾说他感到被控制,自己没有话语权,而指责她。

喜欢操办一切,有时候就像自己搭台子,自己唱戏,别人也不热乎。感受不到她主动张罗后边的感情用心。有几次,她感到心冷。

朋友、亲人之间,有些秘而不宣的纠扯或者较量,她还不甚明了。很久之后,她才逐渐清楚过来。不再操办各种生日,不再张罗聚会。对人不再热络,不再分享,不会把心捧出来,说些发自肺腑的话,不愿分享情感。

她退出了所有关系,所有指望和索取,所有控制与反抗,所有潜在的比较和竞争。她用沉默、隔离,退出了这些微妙的能量场。把所有精力,都给了墨北,还有自己。放下自己不擅长的与人相处,放下对于关系的期待和需要,放下自己对于他人过多的责任感。

晚上在大排档吃海鲜,喝啤酒,胡蝶也喝了一些酒,跟张顾哥哥家的老大,两个人隐藏了什么秘密似的,互相看一眼就笑。举着大扎啤杯,互相比试着酒量。从夜市摊回民宿的路上,他们还是笑,别人越说他们傻,他们笑得越开心。

回来在客厅又继续喝酒。知夏唯一一次见胡蝶喝酒,感到她好像被解放出来了,没了盲目、无知的令人生厌,这是知夏认为她最可爱的时刻。此刻,她抛开了狭隘,没有人云亦云的立场,坦然了自己,包含了少女的纯真和快乐。此外,她与知夏,总是对立的,她利用知夏,强势的介入她的选择,改变她的生活。知夏身上背负着,源于她的自私和无知带来的种种后果,对她厌恶至极,毫无感情。包含知晓、张顾,她没有原谅过他们,对他们的恨越来越多。

她在知晓和胡蝶身上,没有看到过父母对女儿的尊重和爱。她在张顾眼中,找不到爱人之间的体恤、认同和怜惜。

曾经那些身不由己的时刻,她感到被裹挟,被压迫,被逼到角落,被捆绑着过上一种看似美满的生活。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和选择,他们指责她、围攻她,让她无处可去。最亲的人倒戈相向,自己被按压在原地,无法动弹,心如死灰,却不能因此恨所有人,不能离开他们,甚至要产生爱和理解。生而为人,忽然,无关正义,无关自由,只有无法明理的至亲,本末倒置的关系,不由自主的个体。她胸膛里的能量,在等待爆炸。她想自己,该是哪吒,该是孙猴子,不该是人。

旅行最后一天,在一个巨大的红色心型打卡装置前,知夏给墨北拍照,给胡蝶拍照,给张顾、另一个孩子拍照,又给他们合照。照了许多张,末了,胡蝶说,帮你俩拍一张吧。她走过去,踮起脚坐在张顾身前的横梁上,墨北走到她身边,她低着头,帽檐遮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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