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没去他们约定的北方。
当意识到陈萱宁已经走了的时候,他就近下了车,又坐上了最快的返程。
其实也能料到这个结果,特别是今早陈萱宁这样异常的行为,美好得如梦似幻,然而似乎就是方夏的梦幻。
通宵的一天一夜,方夏拖着俱疲的身心站在了陆诚身边,被男人一把薅倒摁在地,拳头险些落到了那张沧桑、胡茬乱生的兄弟的脸。
陆诚收回握得酸胀的手,“算了,懒得跟你小子计较。”
“走啊。”陆诚偏头冲向方夏,率先走去,“领导,给你汇报一下审问进度。”也没忘挖苦他。
“唐睿早抓到了。他还想逃,他还真以为他逃得掉吗?”陆诚边走边说。
其实这些事情方夏都知道。追捕罪犯的事情闹得那么沸沸扬扬,还是告破了尘封已久的案件,嫌疑人还是几个月前在互联网上热热闹闹火了一把的学霸大帅哥。
想起这些,就忍不住想起那个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唉。
方夏把心放回肚子里,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陆诚身上,继续听他叭叭叭,“一开始嘴特硬,怎么撬怎么审问就是不说。但还不是让我给撬开了。”
“硬气啥呀?不过……”陆诚忽然顿住,压低音量,鬼鬼祟祟地瞟了瞟方夏周围,“不过就是,陈医生应该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吧?”
“她呢?你们……有没有在一起了?”八卦。
说起这个就心碎,方夏扒拉了下嘴角,苦笑了一声,“她……走了。嗯……一个人去散心了。这些事情……”
“啊?好吧,我不该多问。”陆诚恢复了严肃。
终于行至看守所深处,阴影吞下了大多明亮的天光,气氛也消散了轻松。
一切都变得严肃。
……
铁门打开了,狱警的脚步声静静回荡在漫长的走廊里。
此时在最后一个牢房,有个身影正坐在黑暗中,沉默地等待着什么,从墙上的小铁窗望出去,夜空像巨大的深穴。
嘭!
一声巨响。
“嘿!你起来,有人要提审你。”
狼狈且糟糕形象的唐睿缓缓抬起脸,阴恻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不置一语。
陆诚瞧着他这幅模样就来气,因为这能让人想到那些一个个离世的受害者,和置若罔闻的态度。
“唐睿。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陈萱宁一家?”方夏说。
“陈萱宁一家人对你的热情和友好,就算是怪物也会融化冰霜!”
“可你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欺骗陈萱宁甚至想将她变成如你一般的怪物,对么?”方夏质问。
“呵。”对面从始至终一直保持平静的唐睿忽然发出一笑。
“为什么?”他说。
“就因为我是比怪物还怪物的人呗,还能因为什么?”讲出来的话能气死个人。
“陈萱宁她就是我这样的人,只是你们都被她骗了!她比我厉害,她骗过了所有人,只要她还在外面,我就……我就死得其所了。”喟叹般向后瘫倒在椅子上。
“你胡说!”方夏激动地喝断唐睿的话。
唐睿微微嗤笑,“你可别激动。”
窗外的冷风吹落一片叶子轻轻飘到窗台上,待到室内的人都冷静了。唐睿默默地开口:
——“那么你们想听听看我的故事吗?”
*
(前注:非洗白)
唐睿成长的家庭和童年从来都不是幸福美满的。
他有一个懦弱无能的父亲和无比强势的母亲,当然,唐睿从出生起就已经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天生坏种啊。
就喜欢恶趣味的捉弄,看鲜活的生命折断在手里的样子,感受那活生生的求生欲望一点点磨灭。他能从中体会到无比的兴奋。
那天是童年里的某个夏日,天气很是炎热,其他的具体唐睿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说记不清楚,他又好像还能想象出那时候的太阳,浓烈得照耀在皮肤上,就要灼伤了他。
小唐睿刚刚虐杀了一条小蛇。
如他一样幼小的生命,唐睿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操着除草的镰刀左刮一刀、右刮一刀,最后宛如一根烂绳般都是被他丢弃在稻田里。
傍晚,心情还算雀跃地走回家。
“狗东西,没本事还这么横,信我不打死你!”
还没走到家,就在距离家门口一段路前听到了男人恶狠狠的咒骂声。
唐睿下意识自保地顿住了脚,但是关于骨子里对这些事物的好奇热爱又让他藏在了附近,正好能看到自家破旧院子空地情景的地方。
是自己那个软弱无能的父亲被母亲族里人高马大的叔叔伯伯们摁在泥泞里。旁边还有看戏的母亲、祖父。
小唐睿的心有些激荡,但一时说不上究竟什么原因。
“没本事的东西!当初娶我家囡囡的话说得那么漂亮,现在呢?门路没闯出来半点!钱都还赔光了!!还要我们养着你这样没用的东西干嘛!”
“态度不软,就往死里揍,不用怕死不死的。”祖父大手一挥吩咐。
母亲一家在这个偏僻的乡下村庄里算是恶名昭著的村霸,是读了正经大学的村干部完全没茬的那一帮人,只有些一样的老油条还可以好处来好处去地给点薄面。
可是此时,没人想管他们自个的家里事。
篱笆外邻居简陋的窗户紧紧闭着,所以没有人发现小唐睿的闯入。然而事实是,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避讳孩子吧?
拳脚相交之下,小孩子的眼尖,他好像瞟到了肮脏的泥泞里渗出了丝丝红色液体。
紧张地捏紧拳头,张着口喊不出声。
父亲自始至终都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的声音阻断在下一拳关照到脸颊上的重击里,小孩子简单的脑子有些想不明白叔伯们为何厉声呵斥父亲反驳。
没有反驳,何来反驳?
胸中的冲动越跳越猛烈,声音就要迸发在喉咙眼。
可到底是没出声……趋利避害,唐睿确信,那时候的母亲也绝对看腻了他。
父亲被活生生的打死了。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晦气,明明就是他们下的狠手,却还那么觉得晦气。
……
……
父亲,父亲……
小唐睿却突然涌上了伤心。
母亲从来不管他,讨厌他觉得他是绊住了她广阔未来的累赘,是村里思想陈旧的叔伯为了套住她的枷锁。
所以她对小唐睿从来没有温情。何况更深更浓的母爱。
好像记忆里只有软弱无能的父亲,会带给小唐睿一些杂乱、没有意义的小玩意儿,逗他笑,告诉他一些人生要善良的大道理。
唐睿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父亲会和母亲在一起,那是上辈人的故事。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很激动的,可这激动不知道啥时候化作了悲伤和憎恨。好像这个世界终于磨灭了他大开杀戒的最后一点善良。
……
于是,他在看到那个一脸凶相的中年人的眼神时,唐睿的灵魂是绝对在颤抖的。
好像是压抑的灵魂终于找到了释放的源头。
他还记得那天叔叔伯伯们告诉他的话——“你爸爸他抛妻弃子,逃出我们这个小破村庄了。”
可他真的被打死了。
那一天的擦肩而过,唐睿没有想到任何东西,他冷静地送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启蒙人,奔上陈萱宁家的楼层,压抑兴奋地推开了门。
铺面而来的血腥好像他找到了家。
唐睿没有害怕。他居然没有一点惧色!
他的手脚好像拥有了自我意识,天生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
于是他写上了那句成为陈萱宁一生中午夜噩梦的话,于是他拿出抹布摸干净了自己与凶犯的痕迹。
他认真地数过捅入的刀数,那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成为了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记号,刻烟吸肺。
“没出息!你有本事也来个第一啊,让我也可以长长脸,耀武扬威一下。”
回到家,又是母亲劈头盖脸的嘶吼。
唐睿嫉妒陈萱宁!
凭什么她就可以拥有母亲在他这未曾有过的所有的母爱!
我才是母亲的孩子!父亲才是母亲的丈夫!她凭什么可以对着别的人谈笑风生,而对自己的父亲冷眼相待!!
凭什么!
占据了唐睿的心。
可究竟是嫉妒还是恨呢?还是只是单纯的坏种呢?从唐睿开始欺骗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人能分得清了。
“我会得第一,我会永永远远都得第一。”
他真的成了第一,再没不是第一。
建议、撺掇母亲收养了陈萱宁后的唐睿,每一天都是如此快乐。
因为他遇到了同类。他居然真的遇到了同类!
陈萱宁的聪明就像第二个他一样,唯一不足的就是她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她亲近他的每一分每一秒,唐睿都在懊恼她那幸福美满的家庭。
但是转机来了,甚至这个转机可以让她来到他的身边,这是天公作美啊!
他想用墨浸染一张白纸,上面斑驳的黑影是他骄傲的成果。
“喵……”没有再响起。他的罪恶开始于那时。
“哥哥,你在干嘛?”他掩盖了那时,谎言就开始了。
谎言持续了好久好久,假面戴在脸上唐睿都差点恍惚了自己真的拥有了家的温暖。
可他在过年那天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喘着粗气平静的他,看着皎洁的月光从墙缝里面洒进房子里。小小的唐睿迅速长大,抽条变成了如今成年的他。
他长大了。
不管是心理还是年龄还是其他的各种层面。
……
陈萱宁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对吧?
但是那个微不足道的病人为何要如此像陈父?逼得我再次动手,那血溅到了我的手,我很是嫌弃地抹了抹。
还有阮梅主任,这真不能怪我……怪责自己没有分寸吧。难道真把自己当母亲想教育她了吗?陈萱宁本来就该满心满眼都是我,就像一起长大的这些年。
余纪白……我都不爱说起他。自不量力地真以为可以温暖陈萱宁,陈萱宁有我,他来瞎巴巴什么,都是他的问题,反正得赖他了。
只有……只有方夏!
我失算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方夏!
在我暂时没在陈萱宁身边的这段时间里,让她认识了方夏这混蛋!
陈萱宁认识方夏是唐睿的失算。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所有的计划和阴谋都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却始终没有真正实现唐睿的理想。
“幸好。但不是只差一点点,陈萱宁没有我,她也不可能会变成你希望的那样的人。”方夏出声,打断了唐睿的自述。
“关于你的审判,安排在下周二上午,警方会全程押送你。”陆诚走近拍了拍金属栏杆,“接受你的结局。”
说完,拉着方夏干脆转身,走向越来越明亮自然的外界。
只有唐睿,被留在了昏暗笼罩下的牢房,白炽灯照亮的假自然中。
……
引起轩然轰动!
法院审判的那天,社会媒体广泛关注,疯狂播报相关新闻。唐睿毋庸置疑是死刑立即执行的结果。
部分网友甚至扒出了陈萱宁的生平资料,一些猜测和诋毁,让方夏在那段时间里,就一整天钉在网安部门的一个部员座位上。
两三个月后的洛城,此类的新闻热度终于有了下降趋势。
天气也隐隐有了要飘雪的架势。
方夏每天火爆的脾气也终于有了温和的苗头。
“哎呦,今天怎么这么客气。”陆诚坐在办公室转椅上转圈圈,依旧惯例的挖苦方夏。
“你可别挖苦我,伯父伯母又在催你相亲了吧。”方夏不甘示弱地回。
“行行行,现在是不能说你了。”陆诚再说话,“毕竟你现在陈医生,陈医生找不到;警务,警务一大堆。我清闲,让你说。”
方夏现在看到陆诚笑眯眯的脸就烦。
裹上了厚实棉袄的人来人往,什么都添上了尘埃落定的感受,枯黄干燥的落叶急需在路边,方夏平和地站在车站里等车来。
俊秀的脸颊引起路人欣赏地侧目,他紧了紧衣服,吸吸不通的鼻子,走上公交车。
洛城萧瑟的模样,也有一些绚烂的颜色,每一个匆匆忙忙的人都不是他期盼出现的那个人。
陈萱宁已经离开了许久,但那一枚吻的触感仍然如此热烈、真实。
方夏摸了摸脸,偏头不自觉笑了笑。
走下车,摸出钥匙,很自然地打开门,进入陈萱宁的家。
他常常会来这里,保持这间房子的干净整洁。
无论陈萱宁何时回来,都是最温馨的家的模样。钥匙是她留在方夏身上的。她怎么可能不期盼一个家呢,方夏想。
可今天推开门,眼前的情形让方夏凝住了手脚血液,呼啸的寒风忽然挤进了他的骨缝,割得生疼。
陈萱宁的家,那些必需品都消失了。
桌上静静放着一封已批准的陈萱宁的离职书。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萱宁故意避着方夏……真真实实回来了但却又一次离开,甚至更加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