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初晨升起的太阳,还算和煦的温度照入糜烂的臭味熏天的土胚房。
这日是我被拐卖到这里的第二十二天。
生子握紧了一把竹炊帚,勉强地理顺开满头打结的断发,而后她给她名义上的婆婆喂了饭。
远送走,名叫阿壮的丈夫,青紫的面容上添了许多作呕的娇羞。
生子演完戏,面无表情地掴了自己一掌。
又打乱了的头发,再次不厌其烦地用手理好本该柔顺的它们,干枯粗糙的质地,蓬松着,漏过太阳的光晕。
清新澄净的氧气充溢过肺部,她贪婪地汲取着生命的养分,觉得自己像一株野蛮生长的爬山虎,拥有令人称奇的力量。
她想。
她一定能够实现称奇的自救。
一定能够再回到喧嚣尘上的城市里,怨声载道地叹一句“作业好难”;一定能够聚起三五好友,再吵嚷着哪家饭馆味道更佳;一定能够肆意风发地向蓝天抛去一顶学士帽。
完成梦中,心心念念的毕业典礼。
生子贪恋完自由的空气,呼吸,抵到灵魂的喋喋不休。
温柔的光芒安静地照耀着起伏的山脉,但群山远,知云雾,晓山青水绿。
她恬静的笑,平和地迈入了土坯房主屋。
乍见之喜,她揣着淡淡甜美的笑,见旧竹椅上行将就木的裹脚老太婆,喉咙眼里涌出的腐烂味,浑浑噩噩却不消眸中盛气凌人。
“妈。”生子唤得宛如恶魔的低语,伏近活死人糟糕的耳朵边,“我送你……解脱吧。”
沁人心脾的新鲜里,混着新鲜的血腥暴力,生子用了一块湿答答的灰色棉布,捧着那颗润满了污垢的脑袋。
像一孱弱的扶风气球,拽落回空旷的结实大地。
使劲、使劲,与自己较劲。
与二十二天内积攒的虚假平和较劲,纤细的手臂突然涨出了如牛的力气。
对方在手下挣扎,一顿、一卡,转着脑袋企图挣脱。
窒息到浑黄的眼白开始抽搐,两腿踢开了单颤的旧竹椅,摔倒在一片沉寂的尘土中。
飞扬起,模糊了生子疯狂的神情。
暖意的阳光沿着台阶探入了她身边,猩红发狠的脸。生子第一次恢复了长此以往的无忧无虑。
这时,隔壁的婆娘们,笑着骂,提着脏衣物,成群结伴的相约去河岸边浣洗。
婉转的鸟蹄,清脆悦耳的竹林沙沙,阵阵透出凉爽习习的微风,吹拂起她凌散的短发丝。
生子丢下那块灰蒙蒙的布,后知后觉地连连后退几步,怔怔瞧着旧竹椅上早没了气息的物体。
迷惘无措的表情,于安静得无边的世界里,缓缓浮出一个恶意的讥笑。
“活、该。”她用口型真切表达心迹。
她想如果可以,那就拿竹子削出一个锋利尖端。
再一下、
一下,
戳入所有人的瞳孔。
肮脏的鲜血淌进清澈的涓涓溪流,染红朝阳的天边。
那是,人类绚烂又璀璨的希望。
生子收拾好了全部痕迹,把现场布置得比意外还像意外,她名义上的婆婆平和地垂倒了脑袋。
阳光彻底投入闭塞的小屋,灰蒙明亮的尘埃中,纯洁的金灿灿里,靠在竹椅背上的死人,安详地自然辞世。
挣扎的神态被生子趁尸体温热时扭了回去,即使粗制滥造点又会怎么样呢?
反正落后的这里,他们只会破骂着晦气,而草草处理;
反正她自己的儿子,又不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病死还是捂死的女人。
尽管那是他的身生母亲。
但女人只是可任意易主的钱货两清。
何况今日的他,中午并不会回来,生子有着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去好好构思晚间那场,极其“悲痛”的戏码。
生子合拢主屋的门,如往常一般的平和,背起装着脏衣的篓,乖巧顺从地向河岸边走去。
岸边几个熟悉的妇女朝她投来淳朴的眼神,“生子,今个起迟了呀。”揶揄地捂嘴偷笑,其中羞红的意思太过明显。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比平和。
汩汩流淌的清水,溪石上飘浮的瓦蓝瓦蓝衣物,“是说。”
“烦人得很。”掩住了迅速升温的脸颊,嗔怪的小媳妇模样。
满堂无华哄笑,大家都依着自己以为的意思,默契地闭上了嘴,打趣从瞳孔里跑出,还可笑的觉得掩饰得完美无瑕。
所以啊……
生子她真是太想戳烂他们的眼睛。
明明老实憨厚得不习惯说谎话,却又能那么残忍地拆下活人的骨,生吞活剥。
“哈哈,婶子们,给我挤个位置呗。”生子用一句话,主张自己主张。
“好。”
“生子来我这。”
七嘴八舌的呼唤声,表现着她广讨喜的人缘,生子选了个就近的下脚位置。
铺洒开单调陈旧的布料,热情泛滥在澄澈的东流溪水。
生子文静地听着,妇女们生动的交谈。
“你们知道吗?听我家男人说,咱们这破山破水的还真能吸引来省城里的老板呢。”一个挺着肚子,裸腿浸在凉水里的妇女道。
“哎呦,可真的呀!”随即有人附和惊异。
怀孕的妇女抬起头边看她,手里洗涤衣服的速度丝毫不减,答:“自然喽。现在男人堆里都在称赞咱们生子呢。”
“要不生子提的建议,我看就那几个大老粗,楞个能想到这一步!”女人艰难地直起身,扶住发酸的腰身。
拧干了衣物吸满的清水,朝向一直沉默的生子,“嘿,生子,帮姐姐的接住。”丢去了洗净的它。
“说句话呀,咱们的功臣。”话是如此友好。
生子默默笑了笑,略有些苦涩味,持续着手里揉搓衣服的动作,说道:“我是城里人嘛,眼界自然是宽广些。”
边说边搓着布料间上的脏污,浑然无觉周围霎时产生的静默,妇女们都突然讪起了笑脸盈盈。
原来啊,他们也还没有遗忘自己的罪行,她这般想。
溪涧上依旧流淌的清泉,小鸟飞越过头顶的蔚蓝色天空,生子不在意地又开口,“可再怎么样眼界宽广的城里人,不最后还是向往这的人与事呀。”
她的自在坦荡,衬得这群人越发不齿的心虚。
可内心默默泛着呕水,决计不是表面看到的自在坦荡。
“所以我才会想到,也许省城里会有跟我一样喜欢这里的老板呢。”
她在耐心地倾诉剖白,自顾自洗刷着衣物,看起来真诚无比。
还是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先声打断这难捱的寂静,“哈哈哈,就是说嘛,早说了是因为咱这地和人瞧着让人家觉得舒服呗。”
看着预备做一个和事佬,估计原想就这么揭过,可嘴杂难免众口难调。
“哎,李家姐,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人板着脸,拆穿了怀孕的女人的谎言。
女人骂了一句乡音的脏话,生子听不明白,只当他们是狗咬狗的闲言杂碎。
和煦的太阳光笼罩着整座连绵的群山,是平和的,也是美好的,耀眼的光芒正正当当照入她薄弱的眼睛。
生子顶着这一头光,饿着肚子,无所事事地漫步在山野的泥地里。
炊烟旁边的尘火灰土,静静踢踏过万水千山,她想她诗意,她蓬勃地拥有生机。
为什么在清早了结黄昏?
因为,既然见过全新一天的白昼,就不可能再从容地接受死亡悄悄漫过长夜的释怀。
像活生生掐断气管的漫长,像炙烤着血液褪了人皮的煎熬。
都是活该。
生子眼睁睁瞧着远方起伏跌宕的山峦,浓密的云雾翻滚喷涌,眸中坚定,瘦削泛黑的侧脸,单薄身躯,却火热的灵魂。
燃烧过自身后,绽放出斑斓夺目的烟火。
慢慢回到了,他们抓着她脑袋,强硬摁头灌输那才是她“家”的地方。
所有人都要她屈服,上至于九十旬老朽,下至于咿呀学语;
一双双瞪着的眼睛,用拐杖、奶瓶、锄头、锅铲、树枝、破布……通通都指着她眉心。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笼罩住了她呼救惊恐的弱小,忽略她,又还可笑地说着“需要她”。
太阳偏移了正中,光芒已经洒不进土胚房主屋的室内了,懒懒散散的白昼光,映亮了那纸窗里的僵白老脸。
生子完全漠然地路过,这个清新美丽的山村释放了她内心的恶魔。
……
“啊?妈。”霎然失音,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阿壮……”迷茫地向后看去。
像下意识寻找主心骨的模样。
名叫阿壮的“丈夫”满意地感受着她的依赖反应,粗糙但又不失温柔地摸摸生子的脑袋,“没事,拉出去,丢下悬崖就好。”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生子还是情不自禁恶寒地抖了抖身体,虚浮的力气,十分像受到了惊吓后虚脱的模样。
阿壮体贴地扶起她,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似乎在这种时候也不忘揩一把油。
瞬间激起生子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却被迫着虚与委蛇笑脸,被迫着与那命运妥协。
“快起来。”
阿壮刚中有柔地搀扶着她坐上竹椅,同僵直无息的老妇所坐的是一类。
“咯吱咯吱”的轰鸣,生子的内心实在浮不起一点情绪。
似乎从第一次迫切冒出亲手掐死一个活人的想法时,她就已经因为恶意,而彻底沦为一个刽子手。
她已与这世界妥协,只不过用的是这样惨烈的代价。
“你的腿不适合旧蹲的。”
温和地按揉着生子的左腿膝盖,阿壮的眼眸向上抬起望入她。
但他是不是忘了……这腿被谁折断的?
暖洋洋的太阳底下,她又一次生寒,毛骨悚然,毛孔尖叫着逃跑流窜。
“嗯、嗯。”
像一条狼狈的流浪犬,摇尾乞怜着路人的丝丝关怀,套上枷锁后只为讨主人欢心。
即使吐字勉强,即使发声生涩。
“我们去把阿妈葬了吧。”男人枕着她颈窝,濡沫地道。
“嗯、嗯。”生子看着摔落悬崖的物体,惊掠过一群安眠的蝙蝠。
鸟雀啼着鲜血珠,她默默扔了一支格桑花。
夕阳里,弥漫的血腥味和天际血红的火烧云,男人的低语和接触野草的芬芳,干枯的树枝和扎入体内的称奇力量。
迅速,
迅速……
消失殆尽,枯萎成一朵优美的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