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什么?
有闭塞、蒙昧、不自由的风。
*
今日是我被卖到这户人家的第二十一天。
“生子嘿。”一位大娘搬着一个发了臭的缸,正在河堤岸边上唤她名字。
可我也还记得,我真不叫这个名字,那么赤裸得把一个人物化成有价值的生儿子工具的名字。
可我居然也忘了,我到底叫什么?
忽然像畏惧太阳的照耀,全身犹如针刺般局促难受,“生子,你没得事吧?”大娘急忙地靠近,扶住她瘦小的身躯。
双手触碰带来的疼痛和颤栗,令她不由自主地阵阵发抖。再抬起脸时,是大娘关切的眼神。
可四肢依旧似如坠冰窟的酥麻,和煦的暖阳普洒在青翠的层峦叠嶂,澄澈的溪水于脚边潺潺流淌,清晰可见的底部石沙。并不认识的鸟雀,呆头虎脑地停驻在枝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只是旅游而已该多好……
她扯开嘴皮,勉强笑了一笑,“李家婶,我没得事,就站得久,脚发软了便是。”
“得嘞,小媳妇的让让,婶子要洗这滂臭的酸菜缸嘿,省得熏着这金银躯。”大娘撸起袖子,话未完便要有动作。
她讪讪地让出了位置,沿河堤上边泥地百无聊赖地荡悠。
这二十一天,她装得实在乖巧顺从。买了她的人家才会允许她,能在午后的一时辰内出门活动,但每天落日前必须回去。
说是这样,对怀孕也有促进作用。
她又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次不一样,这次添了许多讽刺和嘲弄。
这一笑,让她面容间原本的光彩稍稍恢复些,依稀可见,她坚韧挺拔的眉峰,和通透灵巧的一双眼。
午后,村子野地里有几个穿着开裆裤撒欢的小崽子。
她慢慢地路过野地,被一把从天而降的烂泥打中了身侧衣摆,湿答答的黄泥烂糊糊地淌下,脏了早已洗到发白的衣服。
泥巴掉回地里。
幸好她二十一天里早就学会了隐忍,偏了偏头,眼见周围没有大人,丝毫没影响她速度,行尸般继续向前走。
如果是以前的她,若眼见周围没有大人,高低得要揪住小崽子的耳朵,狠狠报复一顿。
不过这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事情,如今能忍则忍,到底不能坏了自己的逃离计划。
绕啊绕,村子没多大,很快就绕回了那个自称是“家”的土胚房,难听的咒骂随一杆棍棒而夺门甩出。
险些砸中她穿了一个洞的右鞋。
“野货就知道天天死出去,怎么还没把你那浪贱蹄子折断!”这似乎是她目前名义上的婆婆。
她毫无反应地默默捡起那杆棍棒,又默默地拿自己腰间衣物,擦去其上沾满的枯草碎末,“妈,把棍子放在门后那里了,您记住。”
生子瞥见了在门口张望的好事邻居婆娘,用心扮演着逆来顺受的受气包角色。
红扑扑的小脸委屈地一抹眼角,简直要让人心疼化了,何况是早就嫉妒已久她被这户买走的邻居。
愤愤地淬了口痰,辱骂过这户人家。生子等到确认过这幕,才安心得逞地合拢了门。
“妈,我去洗阿壮晚上回来要吃的菜。”低声下气地垂眉道。
知道毛坯房的主屋内,有一把旧竹椅,上面坐着一个裹脚老太婆。
她是这户人家的年长者,同为拐卖的幸存,却熬死了她几经转手后确定的丈夫。
染满这个落后村子的所有陋习,沦化成他们其中一员。
如此的人,生子从来是不同情的。
听说他们为买她花了三万块,所以合该宝贝些。毕竟这数目放眼于整个村子来说,都算得上一起实在不菲的大手笔吧。
生子舀了抔清水浇在夹满泥沙的菜叶上,任劳任怨地将手浸没入整盆凉嗖嗖的冰水里,只为洗得再仔细些。
突然跳出一脚,踢翻了她满盆脏水,连带那些已经干净的菜叶。
生子怔怔瞧着一脸觉得有趣、无辜的孩子。他不知什么时候从门的间隙中跑了进来。
后边大人怪声怪调、纵容地叫喊起来,“哎呦,我的大宝。”
“你个烂女人看着就是淫荡心肠,我家宝可不要你这样的老女货做童养媳!”
“才不要你这样的老女货做童养媳。”被宠溺着的孩子在保护伞下同样怪气怪调地学语。
奶声奶气的嗓音,却不亚于刽子手的凌迟。
生子只是想起了,这个母亲,原本同她都是误入蒙昧山村的城市鸟。
怎么就,完美地融入了呢?几乎是产生这个疑惑的同时,全身的疙瘩瞬间爆炸而出。她第一次,有了好多好多悲哀。
在前二十一天的镇定、平和里掀起巨大的风浪和惘然若失。难道?我,也会被驯服得忘记自我吗?
不,她甩掉这样的想法,我马上就能逃离了,我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忽然又涌出不真实的热血沸腾,情绪转换得仿佛濒临理智边缘。
如此疯狂哽咽,她却只是平和的态度。
生子默默捡起地上凌乱的菜,油光发亮的生机勃勃。
她没有理会女人的指骂,平和地不像是在面对一件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事。
小崽子被她完全漠然的模样镇住,一副病恹恹青紫的面容,眼波丝毫不动,如一汪沉寂了许久的潭水发烂发臭。
直直盯着崽子天真不加修饰的恶意,直到他“哇”的一声哭出后,急急忙忙缩进母亲怀抱。
生子才动了动眼球,收回陌离的目光,和呆滞似老妪的脸颊。
“小贱人!”女人尖着嗓音,刺穿她耳膜。
“啪”!甩给了她一个火辣辣的巴掌,生子颤颤巍巍被打倒在泥地里。红肿的手心摁上了一团稀烂的黄泥。
“还敢吓我的儿子!”女人舞爪过来,拧住那头与老鼠现啃的技术不相上下的短发。
七零八碎的断口,良莠不齐的发丝之下,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秃了毛的头皮。
现在,女人就拽着她残余的细发,死死拖行一段路。
“啪”。
她听到细软的发根承受不住,而自愿放弃、断裂开与她的联系。
没人会救她。
所有人都当看着笑话,万分徜徉自己也能加入。
群鸡的归巢拯救了生子。
在一帮公鸡和母鸡的大规模自发归巢下,闹哄哄的声音覆盖过仍然敞亮的天空,人们终于意识到,夜晚即将来临。
生子也得到了暂时的休息,贪婪地吸着空气,明明像濒死的人,却还无比渴望着心脏有力的跳动。
眺望那灰蒙蒙的天,飞过一只自由的白鸟,展开的翅膀,几乎要隐入进那虚无的天际。
饭菜端上了桌,外出劳作的男人还没有归“家”,所以全部行动都静止在了飘渺的尘埃里。
生子叩着门外篱笆,磨穿的破洞鞋,露出了只朱红色美甲未褪尽的脚趾。
纸窗上跃动的三五人影,宽阔的是粗壮野蛮的丈夫;瘦弱抖得像筛糠的是妻子;站在丈夫旁捂着嘴大笑的是男娃;如妻子一样蜷缩在角落的是女娃。
她忽然不安地剧烈走动起来,踢踏消磨着鞋底,擦过瓦砾般的石子。
她颠了颠怀里藏的白馒头。
刚出笼屉的滚烫,贴紧生子保养得无暇的胸脯皮肤,不出意外地燎下了一块红印。
生子走回土坯房,顺从地低下头,对着她名义上的婆婆,“妈,阿壮还没归家,我先去圈里给种猪喂上食。”
“哼。”稳坐在旧竹椅上的活死人,从一只鼻孔里喷了口粗粗的气,几近去了她大半条命。
得到应诺的生子缓缓,打开了猪圈的门栓。
两只脏兮兮的肥猪,立马哼唧唧地朝她身上拱,软腻腻的触感,还有喷洒的湿答答雾气,所见的各处都是猪粪的熏臭。
干草碎混合泥巴的阳光下温暖,有种独特的搭配组合,是美好与糟糕搅拌后排泄。
生子有些犯呕。
但她此行目的并不是这里,而是猪圈后的柴火房,阴暗到令人怀疑会生鬼的柴火房。
“苔花?”
生子在一片浓黑里轻声叫唤,清脆的声音宛如涓涓的溪流叮咚,叫人听了就与喜悦挂钩。
她短暂地让光透入后,又迅速掐灭。
狭小的房间,最里面发出了同样轻声的动静。
摸着黑探前时,一不留意,生子踩断了一杆干燥的木枝。
“咔嚓”一声巨响,在余晖下逐渐寂静的山村里,惊坏了角落里的生物。
生子凭着那微弱的动静,摸到了团瑟瑟的物体,搂住女孩耐心安抚着情绪,“嘘,嘘,苔花乖,不怕了,不怕了。”
用心认真的侧脸,还真有了那么些奇怪的慈爱母性。
据说女孩是这户人家的上个媳妇生下的小女儿。天生就口齿不伶俐,当做了灾星关在柴火房里,偶尔想起就喂些猪食,常年饥一顿饱一顿。
就这样顽强得活到了五岁,瘦弱的身躯像只红毛的初生老鼠。
因为适应了柴火房里的漆黑,所以眼睛和耳朵都脆弱得忍受不住外界的光亮和一点声响。
女孩的母亲究竟何去,谁也不清楚,而关于女孩怎么变成这样的,生子倒能恶寒得想见些许画面。
“苔花,看看这是什么?”
她掏出了那个还热腾的白馒头,女孩两眼发光地夺下了它。
埋头,囫囵吞枣地大快朵颐起来。
即使噎住了也不管,只是拼命、拼命地往下咽食。
最后堵得身体本能地呛出了,根本没来得及咀嚼几下的白馒头。
大块大块的洁白,掉落在积灰内,飞扬起厚重的尘土,生子下意识捂嘴躲避。
几乎同时,女孩扑向前,像极了一匹饿红了眼的狼。
混杂着泥土和灰尘,满足地重新塞回自己胃肠。
女孩吧唧着嘴,吧唧着粉碎了生子的认知,又努力重组拼凑,尖叫着涌回了平和。
呜呜噫噫的女孩叫声,似讨好般卑微地蹭着生子的手,乖巧地平躺下,期盼垂涎地天真注视她,安详地张开双腿,静静等候。
她再也承受不住,使劲抓住女孩肩膀,摩挲着她嶙峋的骨架。
“苔花,我是姐姐啊。”
女孩还以为是自己行为引起了对方不满,支起身子缩回了角落,畏惧地克制不住颤抖。
听到这话后,才稍有了些缓和,抬头,露出无知的眼睛。
“姐……姐姐?”
女孩的发音并不标准,甚至两个一样的字说出了种毫不相干的感觉。
生子没有嘲笑她,只是淡淡地摸了摸女孩脑袋,感觉着女孩抑制不住的恐惧,平和答了句,“嗯。”
女孩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听见溪边浣洗衣物的婆娘们闲聊起女孩时,口中隐隐约约有个“花”的发音,生子就在心中默默给女孩取了“苔花”的名字。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好像是在祭奠她曾经拥有的自由;
也像是时刻刺痛着自己,告诫保持清醒的头脑。
她与这里的万事万物,都注定格格不入。
偷偷藏给女孩的一个热腾馒头,已是生子怜悯自己的同时,能做出的极限之事。
她的同情心本就不该给这个山村里的任何一个活物。
她恨透。
又怨极了这个世界。
生子平和地退出柴火房,在一阵猪的哼叫里,默默给猪槽添上了一把干硬的稻草碎。
然后拍拍衣服上沾染的脏物,缓缓朝主屋走去,粗壮的男人,宽阔的背肌阻挡住了门的间隙,她平和地蹲在泥地里,看日月星辰的转换,恶趣地捏死一只只蚂蚁。
听饥肠辘辘的肚子与周围静悄的虫鸣呼应。最后她得到了一碗稀汤的白粥。
像是惩罚她泛滥的同情心,第二十一天,没了尚能裹腹的白馒头。
粥水寡淡的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花,似乎这样就可了了慰藉,生子闹得天翻地覆的胃肠。
愤愤不平的,激荡到始终平和的心境,毕竟我不能破坏我的逃离计划。
那就平和地忍住吧。
反正我马上马上就可以彻底逃离了,不是吗?
是的。
很快归于小虫窸窣活动的漆黑,夜空如同泼了墨的深邃寂静,干净清澈的星星,一眨、一眨睫毛,扑朔迷离的前程。
远处,一盏盏柴扉的光明,慢慢蔓延到脚下吹灭,属于连绵山脉的古老低吟。霎时间情绪颤动后熄灭。
她平和地叩上门。
一对古井无波的瞳孔,没存在任何情感。
渐渐消失,在门后世界。
生子知道这才是对她最大的考验,践行于那个不属于她的名字之上的最原始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