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暮春,万物翠绿。
谢婉儿一路坐火车北上,再搭车坐船,总算到了霖州城。
她一身洋装打扮,站在霖州城的码头上,人生地疏,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蒙蒙细雨刚落停,地面上还有不少水坑。
身旁不时有人力车经过,溅起的细小水花落在了她的白色皮鞋上,成了灰泥色的星星点点。
这次出门,父亲对她千叮万嘱过,一个姑娘家,独自去到陌生之地,万事都得小心,多留一份心眼与戒备,总是不错的。
此时,一个皮肤黝黑的车夫,偻步上前,对谢婉儿客气地笑着。
谢婉儿瞧他双眼浑浊黯淡,面色干黄,那满脸的褶子,因笑容而愈加紧蹙一起。
这拉车全凭力气,风里跑、雨里奔。早出晚归的辛劳,也不见得就有饱饭热汤。
谢婉儿顿时心生怜悯。
“小姐,您要去哪儿?我是本地人,对霖州城最熟了。”这位车夫见谢婉儿对他打量着,赶紧热情地说道。
“我要去仰书茶馆。”
“……仰书茶馆?茶馆,知道!知道!”车夫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顿了顿,立马笑着点头。
随后他上前接过谢婉儿的箱子,引她上了自己的车。
车夫拉着人力车一路小跑,穿梭在霖州城的街巷之间。
对谢婉儿而言,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城里的街桥巷落、民风民味,与她从小生长的地方,颇有殊异。
这霖州城里的院墙楼阁,古朴有韵致。
可惜这些年,兵祸四起。
霖州城里能免遭战火焚毁,完好留存下来的房屋已是少见,更何况多少人举族奔徙,留下来的那些大宅高院,也难以恢复往昔的荣光。
从码头往城内的这一路上,有萧条破败之处,也有热闹玲珑之地。
谢婉儿正看得目不暇接,那车夫已停下了脚步。
“小姐,仰书茶馆到了。”
车夫拿袖子擦着脑门上的汗,转头对谢婉儿客气道。
谢婉儿侧头看去,眼前是一栋老式宅院,没有门匾,大门敞开着。
“是这里?”谢婉儿有些不确定,眼中却盛满期待。
“是这里。霖州城的茶馆是有几家,但叫‘仰书茶馆’的,只有里头这一个。不过,这里现在是叶督军的收容所。”
这车夫绕圈子似的解释完,一脸陪笑着。
谢婉儿听明白了大半,下了车,只立在原地,往那大门处看,也瞧不出什么结果。
车夫已将她的箱子搬下了车。
谢婉儿给了车钱,提着箱子,便往台阶上走,一直走入了那院子。
叶督军的收容所?刚才那位车夫所言不假。
院子里尽是些衣衫褴褛之人,有坐有躺,有人靠着柱头在睡觉,有人蹲在角落啃着半个馒头。
女人小孩,老人男人,一个个脑袋上顶着无望的眼神,因为谢婉儿的出现,顷刻间有了些不同。
这时,一位老妇悄悄的向她走近,也不出声,只对她咧嘴笑着。
老妇嘴里零星的几颗黄牙,直映入她的眼帘,令她怔在原地,无从启口。
这要是在以前,谢婉儿怕是会被老妇的模样吓到,可她这次一路从南州来到霖州城,途中见到的灾荒逃难之人,数不胜数。
易子而食、争抢“观音土”、啃食树皮……这些血淋淋的人间惨剧,轮番上演,无情地扣击着谢婉儿的心灵。
此刻,谢婉儿面对这一院子的流民乞丐,她不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院子里走来两个身着军装的男人,一人拎着个木桶,另一人拿着几只空碗,正要给这些人盛粥汤。
而刚才那老妇早已走开,使足了脚力往那粥桶去。
转睫间,那其中一个军人,放下了手中的粥桶,向谢婉儿走来。
他将谢婉儿从上到下仔细端量着,眼神有些放肆。
良久,他戏谑道:“小姐,这里可不像是您来的地方啊。”
谢婉儿被他看的有些不适,但丝毫不畏惧,斯文有礼地回问他:“请问,这里是仰书茶馆吗?”
“……仰书茶馆?呵呵,是,也不是。”那军人说完,两颗眼珠还直直盯着她。
“此话怎讲?”谢婉儿收起了笑容。
“小姐,这里过去确有一家仰书茶馆,听老一辈人说,这可是霖州城最热闹的地方。……还有个大戏台呢。”
谢婉儿边听他说,边环顾四周,的确这院子的正中央有个大戏台,两边有长廊通向边院。
这院内四周宽敞,遥想当年,台上定是曲尽其妙,动人心弦,台下观者如织,座无虚席。
“这都是前朝的热闹了,仰书茶馆早没了,连张凳子都没留下。你瞧,那戏台上的帘子也给烧没了……”那军人自顾自的说着。
“如今这里,是咱们叶督军的收容所。在霖州城,但凡无家可归、没吃没喝的人,都可以来这里讨碗粥喝……”
这军人为自己的回答洋洋自得着,仿佛这行善之举,因为他的表述,而添了几分功德。
“哦……慈善堂。”谢婉儿淡淡接话道。
“叶督军可是咱们霖州城的活菩萨,要不是他,这些人早就在街头饿死了……”
看起来,这里的一切与仰书茶馆早已无甚瓜葛。
谢婉儿神色惘然,轻叹道:“看来,我是来错地方了。”
那军人倒也无奈的斜睨一眼,便转身走开。
事已至此,谢婉儿只得提起脚边的箱子,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踏出院门,下了台阶,她还频频驻足回头。
仰书茶馆早已不在,这唯一的线索都断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手里的箱子,此时竟沉得很。
谢婉儿怅然若失,一个恍惚没站稳,穿着皮鞋的双脚,倒要被那箱子给牵去了力道,眼看着就得摔上一跤。
她心里哎哟了一声,左脚挡了右脚,整个人失了重心,摇摇往前坠去,最后幸被一条手臂支撑住了。
这位好心人不早不晚,及时伸出援手,上前扶住了她。
谢婉儿站稳后,抬眸见这位恩人,也是一身军装,只是比那院子里的两位,看着周正挺拔不少。
这军装男子身形高挑,合身的制服更显其肩膀的宽大。
硬挺的帽檐之下,浓眉深锁,一对犀利的黑眸,深沉不见底,仿佛得不到阳光的眷顾。
“谢谢……”谢婉儿礼貌说完,赶紧提了箱子往街上走去。
在她的脑海中,如今世道混沌,大多拜这些军阀所赐。
派系纷争,兵痞乱行,众多百姓流离失所,真是饿殍满地。
街对面正有一人力车夫闲坐着,他看到了谢婉儿,立刻拉上车,小步跑了过来。
谢婉儿坐上那人力车,留下垂头丧气的背影。
“少爷,这是哪家小姐?怎么跑这里来了?”军装男子身后的跟班,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去的谢婉儿。
“她不是本地人。”军装男子面色冷冽,沉声道。
“也是,霖州城的小姐,少爷哪家不清楚。”那跟班笑着接话。
军装男子不置可否,转身迈起冷冷的步子,往那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