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道:“她生得何等容貌?”
“我认识她时,已是五十多岁,一对杏仁眼、弯月眉,年轻时是瓜子脸,个子比福嬷嬷矮上半头,人生得清瘦。当时,徐淑妃身边有一个宫婢,原姓杜,唤作杜鹃,她入宫时唤作乔大香,后来徐淑妃为她易名‘乔香’。”
老师傅沉吟道:“杜鹃、乔香,老奴有些印象,杜鹃是一个左眼角生有一枚胭脂痣的宫娥,容貌姣好,精通诗词。
乔香不识字,但人本份勤快,是杜鹃教会她读书识字。那年,宫里发生一些事,杜鹃要被乱棍杖毙,是乔香顶罪,被关入暴室……”
暴室那可是魔窟一般的地方,年轻的宫娥进去,不死亦得丢掉半条命。
苏晴说乔香后来出宫,其实并未嫁人,而是与她妹妹易换身份,以妹妹的身份活着。好在膝下先有儿子后有孙儿孙女,能自己做主当家,日子亦过得不错。
乔香出宫后,便知自己不能生养,许是在暴室承过重刑,不能再做母亲。
那一年,乔香到了出宫年纪,从暴室出来只要活着就能离开,但若死了,便只能怪自己命苦。
乔香从暴室出来后是杜鹃照顾她,将养两个月方才能下地行走。又一月后,乔香到了出宫之龄,她出宫了。
“乔六婆说,她与杜鹃是金兰姐妹,若我回到皇家,她还在宫里,让我照拂一二。除了杜鹃一人,她给了我好几个名字,她说这些人都是当年在宫中帮过她、照拂过她的人,让我与他们问声好。”
苏晴记得纸上的名字:“徐淑妃宫里的罗福、唐菊、余柔,太医院跑腿的羊串儿、丁小山,宫中的侍卫:张旦、许铁、王严……”
一个个的名字从苏晴口里飘出来,福嬷嬷眼里蓄着满满的激动,一些故人死了,一些离开了,事隔几十年,再听到故人的名字,她仅是控抑不住。
待他说到王严时,她感觉到老师傅的微微一颤。
苏晴道:“乔六婆出宫之后,这些年来,她一直记着宫中的故人、朋友,她曾对我说,如果有朝一日,这些故人出宫无家可去,可去寻她。她的孙儿便是这些兄弟姐妹的孙儿;她逝后有人供奉香火,她的故人、兄弟姐妹亦有后人供奉香火。”
福嬷嬷神色动容。
老师傅道:“出宫三十余年,难得她还记挂故人。”
“老师傅认得这些人么?徐淑妃身边的杜鹃,后来如何了?”
福嬷嬷道:“老奴认得杜鹃,她现在活得甚好。”
“她在哪儿?”
“肃王府,为郡主、小姐们做教养嬷嬷,虽是无儿无女却颇得肃王府敬重。”
福嬷嬷笑着抹泪,人生之中,到了他们这个岁数,能突闻故人的消息,是件喜事、幸事,“你道这位老师傅是谁?”只顿了片刻,福嬷嬷道:“他是乔六婆提过的王严。”
老师傅盯着福嬷嬷,似怪她多嘴。
他冷着声儿,“你道她是谁?她是唐菊,罗福的妻子。”
罗福是内侍,但唐菊与罗福患难情深,二人做了对食,后来罗福死了,唐菊就变成了福嬷嬷,她用“福嬷嬷”这个称呼来记住自己一辈子都是罗福的妻子。
福嬷嬷摇头,“当年乔香被关入暴室,你不是悄悄打点过,她怎么会……”
王严道:“她承了三十大鞭。暴室的鞭子倒有倒勾,出来后将养了两个月才好。”
既是鞭伤,不可能不孕不育,唯一的解释是乔香不想嫁人。
福嬷嬷惊道:“她在等你?你明知她出宫,为什么不找她,她根本不想嫁给旁人,所以才编下什么自己不孕的借口……”
王严不再说话,神色里掠过追思、回忆。
他不可能离开,但她却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他如何能拖累她。
只是他未想到,事隔三十多年后,再得晓她的消息,却是这样,她以不孕为由,终身未嫁,顶了孪生妹妹的身份,为一个陌生人守节,为他人养大儿子,养大孙儿、孙女。
苏晴一脸错愕,回头看着这二人,原来她要帮乔六婆寻的人,其实有一个早早就出现了,“老师傅应是侍卫,怎么变成内侍?”
福嬷嬷噗哧一声笑起来。
王严瞪着福嬷嬷,她快速止住了笑意。
“谁说我是内侍?我从来都是侍卫。”
“侍卫?”哪家的侍卫是这般打扮,既不像内侍,又不像侍卫,“你不会是暗卫什么的吧?瞧瞧你的打扮两样都不像,倒像是暗卫首领这样的人物?”
福嬷嬷一脸肃色。
王严眼里掠过一道精光,要是旁人说这话,指定被他给弄死了,可这是嘉德帝最宠爱的孙女,是储君嫡女。
兰姑姑知郡主说中了,当即唤了声:“郡主,还有一点就纹完了,抹了药水,你就能歇下。”
“王师傅,你给我纹漂亮点。”
“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太晚?”
换成旁人,看他说话阴森,只怕吓得不轻,可苏晴根本没有惧意。
“再丑也不能比以前更丑。福嬷嬷,你回头可千万要给乔六婆写信,这些年她一直念着你们。
乔六婆的孙儿叫王明,孙女叫王巧儿,都是好孩子。王明懂事又刻苦,在县学里读书,人是顶聪明的,可仁和县那地方实在寻不到好先生,倒是有些误了王明。王巧儿清秀伶俐,是乔六婆的贴心小棉袄,心灵手巧,针线好,人亦爽俐。”
苏晴道:“福嬷嬷,除了王师傅、你、杜嬷嬷,其他人呢,可还在?”
“药膳房丁管事是当年太医院的学徒丁小山,其他人都没了,也就我们四个老不死的还在。”
苏晴微微笑道:“福嬷嬷家还有人么?”
“像我们这种无家可归的人,哪里还有亲人。”
“福嬷嬷,以后你当我是亲人,我保护你,我给你养老送踪。待我将来出宫建府,我就为你过继一两个孤儿当孙儿,你做福嬷嬷一脉的老祖宗,受他们子孙后人代代供奉。”
兰姑姑当即呼了一声,“郡主!”
这种话,哪里能顺便说的。
苏晴道:“兰姑姑,我是认真的。福嬷嬷待我好,我也待福嬷嬷好。她在我眼里,和乔六婆一样,都是值得我敬重的长者。保家卫国是为国敬忠,宫中效力服侍皇家也是敬忠,他们担得我的敬重和保护……”
兰姑姑实在是无语。
郡主长在民间,心地良善,觉得他们都是好人,可能在宫里活下来的,哪个不是人精。
王师傅的针扎得很疼。
苏晴连连吸凉气,“王……王师傅,你是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不娶乔六婆……你公报私仇,故意扎我?”
王师傅轻哼一声,“在郡主眼里,在下就这点容人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