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人间,天刚蒙蒙亮,声声蝉鸣就唤醒了熟睡中的人们,它终于还是赶在了太阳的前面,从黑暗的地底钻了出来,褪去了旧衣,攀上了枝头,望着那金色的朝霞入了迷,这是它平生所见最美之物。即使它是个身居地底见不得光的丑陋东西,也怀有一颗爱美的心。
蝉鸣声很悦耳,但每回入夏都能听到,一来还持续一整个夏天,哪怕是高山流水也不能天天听,总会腻的,但人们哪会在乎,在他们眼里扰人清梦的蝉竟只活一个夏天。
现在即使入了夏也难见一只蝉了,人们反倒想念起了久违的蝉鸣,只有乡下人才不会觉得蝉鸣声吵闹,我是到了城市里的第一个夏天就怀念起了老家的蝉鸣声。城市里也有,但少见,每每遇见,都格外珍惜,常常一驻足就是半响,路过的人大都行色匆匆,与我形同陌路,我不理解他们就像他们不理解我,但都没关系,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路过这里,所剩下的就只有怀念了。
人们说夏虫不可语冰,是在嘲笑夏虫的见识短浅,正如人们说蜉蝣憾大树,可笑不自量一般,但人也只活百年,也同样见识不到百年以后的风景,又何必去嘲笑夏虫没有见识过冰块呢。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里去燃烧自己的光和热,创造出独属于自身而不外乎于他人的价值。
在我更小的时候,在乡下,夏天是麦子成熟的季节,我常与家人一起到田间地头去,我老是被放在庇荫处独自乘凉。大人们弯着腰,在地里收割金黄色的夏天,我则背靠着大树,在声声蝉鸣中渐渐迷失自我,逐渐睡去。直到我再次醒来,我目光所及的方寸天地间的全部夏天都被收拢到了大人背后的背篓里,带回了家。而我的背后的夏天也一路跟随我的脚步,跟我回了家。
夜晚,我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院子门前,夜晚的风总是格外温柔,但我更在意的是跟我回了家的夏天是否还住的习惯。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大到三四个如我一般大的孩童都环抱不过来。夏天就寄宿在枝头,从不与我见面,但它欢快的鸣叫告诉我,它一直都在。
我们村子里的孩童在白天会到处耍,去到哪里都不会害怕,因为蝉鸣声常伴人耳畔,让人安心。但河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因为夏天的河上到处是喧闹声,甚至一度盖过了枝头的蝉鸣。
而我是从来不去,白天就呆在院子里,夜晚就呆在屋子里,困了就呆在被窝里。不无聊吗?不无聊啊,小孩子哪知道什么是无聊。他们都是这样讲,我觉得也是,随手捡的木头疙瘩都能摆弄一整天,怎么也不会腻。
等熬过了最忙的日子,我就要走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车,要坐好多好多趟车才能到。我不知道想不想去,别人问我的时候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后来想了想,告诉他们我想等过了夏天再去。他们摸着我的头告诉我,那里也有夏天,还有大海。
我问他们,大海是什么?
他们告诉我,大海就是特别大的湖,我没见过湖,但我见过河,他们又说河流的尽头就是大海,我想去看看,但舍不得这里。
我抬头看去,阳光斑驳,树影婆娑,我看到了一只蝉,我指着它问道,“那里也有它吗?”
大人们一块抬头望去,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眼睛里的夏天。笑着告诉我,当然有,我也同样笑着回应,有就好。
隔天正午,我就走了,阳光洒在我们仨的身上,影子高低不平。
一路上的风景很美,我痴痴的望着车窗,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但看的很入迷。后来长大了偶然间想到,觉得很有趣,就猜想应该是外面路过的牛羊吸引了我的目光。毕竟孩子的天性就是这样,再结合家乡的路上确实会经常遇到很多放牛和放羊的老人,直到现在我坐车时幸运的选到靠窗的位置目光也会被路边的牛羊所吸引,这个说法使我信服了很多年。
直到我再一次和家人一起坐车从城市回老家去,当我再次如愿的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才发现车窗外早已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时的我才从湿了脸的玻璃上窥见了真正的答案。
原来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年幼的我做到了现在的我未能做到的事,它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光景,这之间整整隔了十几个盛夏,充满了遗憾而我却不自知。
我记起来了,我之所以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可以顺理成章的看车窗吧。那可不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在看车窗上的人呀,记得那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她笑着不说话,就像是印在窗户上的一层透明的窗花,却美的不可方物。
而如今的我望着车窗也晃了神,恍惚间在玻璃上看到了妈妈的脸庞,我回过头来,妈妈不就坐在我的身边吗?我刚刚一直在看在想的人不就一直在我身边吗,我果然还是不太坦率啊,不过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那时的我们仨,经过了整整两天两夜的辗转,终于来到了这座据说有夏天,大海和蝉鸣的城市。和我的家乡不一样是,这个城市晚上同白天一样热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一座不夜城。
因为在我们下车的地方附近,就是一个夜市,我们今晚要去的地方绕不开那里。我在穿过热闹的夜市时,牵着妈妈的手。夜市有很多很多人,满是烟火气,我望着比我还要高的摊车,仅凭散发出的味道就能想象到里面的美食的形状和味道,但大部分都是我没见过自然也没吃过稀罕东西。所以我并不感兴趣,只是一味的拉着妈妈手自顾自的走着,面对妈妈的要不要买些这个或是那个之类的询问也只是一味的摇头。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这里很好,热闹又温馨。但让我感觉不自在,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一路的颠簸累了吧,也可能是面对陌生的环境让我无所适从了吧。我走着,身后的叫卖声越来越小,灯光也越来越暗,我的心也越来越平静。很快,我们仨就来到了一处安身之所,在经过简单的洗漱之后,我就睡下了,没有什么睡得习惯不习惯,我实在是困极了。
这里的夏天我一来就见识到了,准确的说是闻到的。夏天也是有味道的,有别于我家乡的夏天的浓浓麦香,这里的夏天是清甜的味道。
还有传说中的大海,我也亲眼见到了,我光着脚踩在沙滩上,脚印一深一浅。湿湿的沙砾和蓝白的浪花在不断的按摩和冲刷我的脚丫,感觉格外的舒适。我往前走着,海水逐渐没过我的脚踝和膝盖,直到我的半个身子都埋在海水里,我才停下,想起了那句话,夏天的河上到处是喧闹声,甚至一度盖过了枝头的蝉鸣,孩子是万万去不得的。
面前的大海远比家乡的小河小溪要宽广的多的多,沙滩上更是人声鼎沸,别说蝉鸣了,附近连棵树的影子都不见。我及时回头,还来得及,虽然海浪仍在不断拍打我的身体,致使我一度摇摇欲坠,但我还是有惊无险的回到了沙滩上。
至此,这里的夏天和大海我都感受过了,唯独是那蝉,我始终不得见。一日不闻蝉鸣声,我的心一日不得安宁。别看我现在只是一个三岁小孩,孩子认定的事,是绝对不会因外物而改变的。
我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日子,但不能误了我的学习,三岁的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我隔天也被送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哭闹,这让老师和同学都倍感诧异。其实不是每个第一次被送去幼儿园的孩子都会哭闹,但只要有一个孩子哭,这份情绪就会感染所有孩子。我本来也是要哭,我是天生的爱哭鬼。但我在去幼儿园的道路两旁看到了好多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但吸引我的不是它的美,而是那风影微微的凤凰木枝头的在大热阳光下满空宣腾的蝉鸣。
无数的蝉攀附在凤凰木的枝头,自顾自的演奏着只有它们和我才懂的歌谣,整条街都是它们的舞台,它们在我的眼中,与那攀附在梧桐树梢的凤凰没有任何区别。
入园后的日子没什么好说的,每天都一样,但很多我如今都已淡忘,唯一还记得的是我要走的那一天,老师给我拍的照片和马路边上的凤凰木上哭泣的蝉鸣声。
究竟是不是蝉在哭泣,我当时还不太确定,因为我要走了,以后说不准还会不会再回来,可能会,可能永远都不会。至少我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依然还在回忆那些不太清晰的日子。
在我离开这里的前一个晚上,刚好下了一场雨,还好在我等妈妈下班的路上。附近刚好有一个避雨的亭子,我就在那里等啊等啊,没等来妈妈,先等来了一只避雨的老鼠。它浑身湿漉漉的,耸拉着耳朵,可怜兮兮的盯着我,而后蹑手蹑脚的躲到了亭子的角落,既害怕又不敢离开样子让我心生怜悯,这时我想到了老师教的一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又感觉好好笑。
等妈妈来后,我准备和小老鼠道个别,才发现,它早就不见了。我有点失落,但是,可能它也在等妈妈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在我见到妈妈后,拿出了一直攥在手里的雨伞,牵着妈妈的手一起回家。回家的这段路刚好是在郊外,所以附近种满了树。在夏天的雨夜里,雨水打在树叶上,地上,和伞上的声音像极了一首雨夜协奏曲,而这首协奏曲最华彩的奏章却是来自林间的蝉鸣。
在这我和夏天都将要离开的日子,蝉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送别我和这个盛夏,配合着凄冷的风雨,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舞。它不知道这是它的最后一天了,不,也许它知道,才更要用最完美的演出精彩落幕。
它只活一个夏天,但活得无比精彩!
我在离开的车上,再次幸运的坐到了靠窗的位置,在隐约间听到一阵钟声,我把耳朵紧贴车窗,不,是蝉鸣,不,也是钟声。
蝉鸣是窗外渐渐倒数的钟声,是生命的钟声,只不过不是我的,而是它的,是它们的。
写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我思考了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得到的答案是。人是变数,顾名思义就是人是会改变的。而动物是不会改变的,就像老鼠永远会畏惧猫,天空永远是鸟类的世界,鱼永远不会上岸,蝉永远会在夏天高歌。
所以我发誓,要做那蝉,去等一个属于我的盛夏,肆意高歌,即使会受尽冷眼,也没关系,人和蝉都只活一世,长短真的不重要。
我再次醒来,原本伏案的我化作那挂高枝的明蟾,身后是我羽化后的遗蜕,是我割舍不断的前身,是我丑陋的外衣,也是我蜕变的证明。它是我,我也是我。我望着将要西去的太阳,流下了最后一行清泪,笑着离开了这个夏天。
我不知道,这是南柯一梦,还是庄周梦蝶,我是谁?我分辨不清,只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天的小老鼠真的是在等它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