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佳从地上爬起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窗帘被晚风吹得飞扬起来，范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天晚上。
男人们不以为意的嬉笑声，手机照相的咔嚓声，女孩低声的啜泣，还有......
“哒。”
项链落地的闷响声。
那是爸爸妈妈给自己唯一的礼物，但是却被他们那样随便的扔在地上，就好像这条项链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个垃圾一样。
但是现在的自己和垃圾又有什么区别呢？
恍惚间，范佳似乎看见书包的小熊挂件长了嘴，它说，加入它们吧。
没有痛苦，没有疲劳，没有耻辱，没有生，也没有死。
多好啊。
但是立刻，范佳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准备去厨房喝口水冷静一下。
最近怎么一直想着要变成它们呢？
更何况，自己又怎么变成它们呢？
范佳走出卧室门，看见刘梅拘谨地站在门口旁边，手里还端着一碗水：“我......我在外边听见你醒了，就给你倒了一碗水，你先喝着。”
范佳看着刘梅，没有动。
在她喊出“三万块钱”之前，范佳一直以为刘梅是把自己当做一个人看的。
她曾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要考出这个看不起女人的地方；她曾告诉自己，她的钱够养活她，自己什么也不用担心；她曾将卫生巾偷偷塞给她，自己用卫生纸垫着......
她演得太好了，以至于范佳一直把她视为妈妈的存在。可是，就是这样对她好的一个女人，竟然也是带着目的对她好的，因为她学习好，当了状元之后不仅能给他们家里长脸面，更是因为她能给他们提供三万块钱。
三万，这是姑父半年才能挣出来的钱，抛去一家人的吃喝，几乎分文不剩。
刘梅见她没有接，也没有强求，叹了口气，说:“你姑父他就是好面子，你想想，因为你，他答应别人的事儿就那样泡汤了，他多丢脸啊！当年要不是你姑父同意，我想养你还养不成呢，哪还有现在的你啊！你也长大了，也要懂事，也要理解大人，好不好？”
范佳还是没有应答，刘梅只能搬出压箱底：“我已经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他们听见你得了状元很高兴，现在就在火车上呢，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到这里了。他们还生了一个小儿子，叫小龙，到时候他来了你们姐弟俩见见面，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但是你们毕竟是亲姐弟，血浓于水啊！”
即将和父母见面的范佳此时并没有刘梅想象中的那样激动，还以为是被丈夫的那一顿打吓得还没有回过神，只好把手中的水放在床头柜上，出门的时候劝告道：“你也别再生你姑父的气了，男人都是这样，脾气躁。”
说罢，刘梅转身就想走。此时却听见范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姑母，我爸妈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是啊，要不然你一个女娃娃，你爸爸家就要绝后啦！”刘梅理所应当道：“人家都说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生你一个女娃娃，又怎么够？”
“生我一个女的，怎么能够？”范佳听了，小声重复了一遍。
眼泪又开始掉下来。
范佳走进房间，用手背恶狠狠擦掉涌出眼眶的眼泪，似乎自己的不幸是那些眼泪带来的。
眼泪为什么要流出来！眼泪为什么要流出来！流什么流，流什么流！
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范佳！
百范佳！
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请乘客有序下车,不要拥挤......”车站，甜美的女声从广播里传来，小小个子的百望龙紧紧抓着母亲的粗糙黝黑的手，环顾四周，奶声奶气问：“妈妈，我们去哪里呀？”
妈妈很开心，自己的女儿出生不久就送给了嫂嫂一家，到现在高考完，十八年......十几年没见了，这一次终于可以见到了。
虽然是女儿，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不疼女儿也要心疼心疼自己啊。
百母低下头，满眼温柔地看着这个儿子，说：“我们要去老家看姐姐啦！”
“哦，我们要回家去看那个赔钱货啦！赔钱货！赔钱货！”百望龙突然兴奋起来，大声地喊着“赔钱货”三个字，惹的路人频频回头张望。
百父倒是很开心，一把搂过自己儿子狠狠亲了一口：“这娃娃这么小就能让这么多人看着他，看来从小就有当领导的潜力啊！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以后你爹的养老钱都花你身上！”
百望龙人不大，话还说得不利索，脑瓜子转得还挺快：“你没有钱，你的钱都被那个赔钱货赔完了，没有钱给我。”
这倒是说在百父的痛处上了，他恶狠狠剜了一眼面前的妻子，冷哼一声：“我早就告诉过你女的生下来没有用！你不听！现在好了，以后你儿子娶媳妇的钱都被她赔完了！”
百母连忙仰起脸来陪笑道：“怎么会呢，嫂子说她学习可好了，估计能得个状元。政府可是给状元发三万块钱呢！”
“真的假的？”
“不知道，咱嫂子说的。”
“那个女的说到底还是咱们的人，虽然我哥帮我养了她，但是最后这笔钱还是要到咱们手里，毕竟那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要是她不给，那她就真是一个赔钱货和白眼狼了！”
看见弟弟一家老小三口人肩上背上扛着五六个半人高的包裹，姑父很高兴地把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推车推出来：“你们把东西放在这车上吧，咱们的汽车离这儿还有很远呢！”
百母问：“佳佳呢？”
姑父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什么来，没好气地将那天的事儿添砖加瓦地说了一遍，果不其然，百父听了火冒三丈，气愤地拍着大腿道：“我早就说，女的就是个白眼狼！看看我哥从下一把屎一把尿给她拉扯大，现在就让她帮忙补个课，就这么甩脸子，以后长大了翅膀硬了那还不要反了天了！”
姑父趁机说：“话是这么说，但是这姑娘说到底还是个能成大事儿的人，以后她飞黄腾达了，咱们就有好日子过喽！”
百父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这是自己闺女，凭什么以后飞黄腾达了还有他们的份儿？但是想到这个孩子还是他们养大的，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是还是勉强笑着说：“女的再怎么飞黄腾达，那脑子也没有男孩儿转得快，说到底，我们这些人，最后还是指望着儿子的！”
姑父不着痕迹地从后视镜里瞄一眼努力淘气的小男孩儿，不吭声了。
要不是自己的儿子早些年遇到的那场车祸，谁还愿意养一个赔钱的女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