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放下手中的碗,半蹲在她面前,手扶在她两侧的肩膀上,“妈妈,”我撒气地喊道,她将脸转向另一边,“你急什么啊?我都没有急,现在的男人结婚不超过二十八都算早婚,时代变了,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你能不能把眼光放远一点啊?”
“我不急?我是你妈啊?我盼着抱个孙子有错吗?你也快二十七的人了,事业也稳定了下来,不结婚还等什么呢?镇上的人都说我儿子能干,我看啊,连媳妇儿也讨不到,再能干有个屁用。”
“妈,我懂你的苦心,可是这事儿也确实勉强不得,是不?强扭的瓜不甜,这话你也听过吧。得慢慢来。”
“慢,你还要慢到什么时候?非要等到胡子一拉碴才行,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我不管,明年我一定要抱孙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偷蒙拐骗也行。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我听到“寂寞”这个字眼的时候,委实吃惊了下,因为这个词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从来没想过妈妈也会寂寞。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也会寂寞吗?忽然,我想到,爸爸从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离开了家,将妈妈一个人抛在家中,一抛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依旧没有回来,而是去了更遥远的地方。此后便是我,我也将妈妈抛在家中,一晃眼也有七八年了。她的一生被分成两段,年轻时被丈夫抛弃,老来被儿子抛弃,能不寂寞吗?
我的心凉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死死地盯着就在我眼前的妈妈,生怕她某个时刻忽然消失了。
“儿子,”妈妈喊了我一声,“老实跟妈说,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没有理由骗她。
“有心上人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也没有。”
“有追求你的女孩子吗?”
“有过,后来就没有了。”我老实地回答。
“那好!”妈妈提高语调,说,“明天就给我相亲去,我给你看好了四个姑娘,怎么的,也得给带回来一个。”
“你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吗?”
“怎么着?想违抗命令不成?”
“不……不……不……不是,”我笑嘻嘻地说,“妈,这哪门子事啊?强迫人家去相亲,你这跟法西斯有什么两样?”
“我不管什么法,什么斯,你们读书人的话我听不大懂,可我就是要个儿媳妇。”
“妈妈,”我抱着她的脖子,和和气气地说,“你这……”
“这什么这?嫌咱这地方小,女孩子看不上吗?这我可就要告诉你,我还就中意这小地方的姑娘,你们那大城市的女娃子读书太多,太精明,你这么傻的人要吃亏。我给你说啊,我在家经常听到那些离婚啊,分财产啊,争抚养权的啊,都闹到法院了,家里的事,弄得所有的人都知道,成什么话?那些女娃就是书读得多了,狗屁道理自以为通了不少,就不得了啦,要上天啦。依我看啊,你就得找个傻乎乎的女孩,你们两傻到一起,日子才过得甜蜜。再说了,你妈妈我也没读过几年书,有啥不好的?”她抬起头,扬起眉梢,很得意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别的女人怎么能和我妈妈相比呢?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贤良,最聪慧,最……的女人。”我恭维着她说。
“少在我面前甜言蜜语,虽然我知道自己好,可我有自知之明,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好,你有这等甜嘴儿啊,多去骗骗姑娘,别来逛我这个老太婆子,我不吃你那套。”
妈妈起身,将我吃剩的碗端起来,我连忙止住,说,“妈妈,我自己来。”
她说:“别,我不敢劳驾你,你给我找个儿媳妇回来,我就谢天谢地,再也不做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了。”她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明天给我约会去!”
“那你的病呢?什么时候去医院看看?”
“你找到了媳妇儿,我的病自然就没了。”
妈妈的话从厨房里飘出来,同时飘出来的还有哗哗的水声。
我爬上小镇后面的山上。
我曾经和顾晟希在那里满山遍野地奔跑,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们手举着弹弓,将偷吃粮食谷物的鸟儿赶尽杀绝。我们捡起土块,将野狗追得无处可逃,直至坠崖身亡。我们爬上几丈高的松树,取下山雀的窝,然后在原处钉上一个木盒子鸟巢,因为它们的窝不能遮挡风雨。那时候,我们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树,知道每一棵树下长着什么草,草下藏着什么虫,知道哪条路上的野兔、山鸡最多。
现在,我走在林荫下,耳边飘过的是那些年我们的欢声笑语,可眼前的景色却不堪入目。山的一半已经被推平了,山下渐次冒起的是工厂里浓烈的黑烟。小路两旁新旧的木桩向前延伸,不远处飘来丁丁的伐木声,那是树木在电锯的胁迫下发出的有关生命的哭泣与呐喊。我走了半个上午,也没有见到一只鸟儿从林间飞过,更别说那悦耳的鸣叫了。它们都去了哪儿?也背井离乡了吗?
我站在草坪尽头的峭壁前,——我曾经和妈妈在那里看过日出。小镇的风貌尽收眼底。河流还在原来的轨道上向前方奔去,可它明显不快乐了,即使三月的春阳照在上面,也泛不起跳跃的波光。几个排污的管道源源不断地将黑色的水送进了河里,漂浮在河面上的小渔船不见了踪影。楼房一栋比一栋高,楼房之间偶尔会有一片巴掌大的绿地,周围种上常青树,看起来可怜极了。路上人流不断,可惜再也听不到穿着破布衫的老头推着小车吆喝的叫卖。各种豪华的轿车在马路上飞奔而过,扬起的尘土覆盖在路边的行道树上。
这是个发展的时代,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是历史前进的规律,很多美好的东西一去不返,记忆里的风景将永远留存于记忆里。
我们无力挽回。
唯有叹息!
妈妈为我安排的相亲在附近的一个茶楼里,女孩儿确实伶俐可人——单就这一方面,妈妈的眼光不错,绝对称得上选美大赛的评委。可是我显得很尴尬。或许是多年没有与女性打过交道的缘故,竟不知道怎么交谈,我只是机械地回答对方的问题,机械地点头,实在没话说的时候便啜一口茶,除此,微笑是我化解尴尬气氛的一个法宝。
最终自是没有结果。
最后一个女孩让我眼前一亮,不为别的,她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是与思辰同一个宿舍的姐妹,与她还算熟识。那个时候的她胖墩墩的,额头很圆很宽,腰也有水桶那么粗,若不是她自报家门,我还真认不出来。我跟她从高中时代谈起,谈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却都没有谈及相亲一事,所以我感觉很轻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
妈妈坐的地方和我们隔了一层玻璃窗,她时不时盯着这边,做做鬼脸,使使眼色,还用口形或者手势打些我看不懂的哑谜。
这回她似乎很满意,毕竟我们说了那么久,还那么投入。
我们走出去,她笑盈盈地走上来,然后我们道别,她傻着眼瞪着我,我告诉她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喝了我一声:“朋友怎么了?”我继续说:“哪有对朋友下手的嘛?”她气得满脸发紫,揪着我的耳朵从茶楼走出去,又以同样的姿势走过大街。
而我,满脑子想着那同学的话:
“思辰在五月份结婚。”
我问她新郎是谁,她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