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个人在家,翻开《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那是我第五次看了。阳光从窗户射到我的脸上。时光似乎静止了。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像寒流般袭遍我的全身。
“喂。”我提起听筒。
“漫兮——”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我耳边回响一遍。
“你考得怎么样?”她问。
“有事吗?”
“我爸爸妈妈邀你去苏州玩,我已经给他们说了,他们听了很高兴。车票我买好了,下个礼拜,你也给你妈妈说一下吧,她一定会答应的。”电话那头,我听得出,她在笑,发自心底的笑。
“哦。”我支吾一声,示意我在听她讲话。
“苏州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有好多园林,古镇,寺庙,我都带你去玩儿个遍,我们还去阳澄湖吃大闸蟹,保证你会立马爱上它的。”她越说越来劲,这些她已经对我说过好几回了。她还说过,周庄可以坐船,从桥下穿过,听着桥上的脚步声,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寒山寺的钟声并不只在半夜才敲响;枫桥上并没有枫树;大闸蟹最美味的在蟹的腿缝里……
“我哪儿也不去!”我生硬地答道。
“怎么了漫兮?你今天语气怪怪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还是——”
“没什么!”我大声地说。
“漫兮,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说了毕业了我们就在一起了吗? 你是不是嫌我擅作主张?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啊。要不——要不我把票退了,你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好吗?”
“思辰,我们,分手吧。”我淡淡地说道。
“什么?”
“分了吧。”我说。
“不,这不是你心里想说的,你在骗我。”
“真的,我早就不喜欢你了,等到现在才说,是不想影响到你的高考。”
“你骗我,你在骗我!”
“我是骗你了,可是,我也被骗了,我被时间骗了,我们都被时间欺骗了。思辰,面对现实吧,别自欺欺人了。这样下去,不累吗?”
“累!可我不甘心啊!等了两年,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这公平吗?”她吼道。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挣扎。哭泣。乞求。或者哀怜。我都无动于衷。
我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我的心像一块石头,雕不出任何情绪。我为自己的淡定而惊讶。
轻轻地,我挂掉了电话。
屋顶的日光从瓦片的罅隙里射进来,从我的鼻尖滑过,在地上投下一个缺损的光斑,我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太阳刺眼的光芒,我能看见光柱里的尘土肆无忌惮地飞扬,所有这一切,都让时间放慢了脚步。但我知道,时间永远也慢不下来,慢下来的是我们的心。
这个决定在很久之前就在我的脑中有了雏形,而真正羽翼丰满则是在高考之后。当我看到他们肩并肩走过那段夕阳铺就的小路时,橘色的光照着他们的背影,细长的影子扑到我的脚下,我才猛然感到他们是如此的般配。顾晟希终有一天会继承父业,成为一座商业帝国的王子,而思辰,本身就是公主,冰清华贵。我只是他们生活里的一只跳梁小丑,扮完了角色,终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壳里,做自己的梦。
果然,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思辰睡在一丛向日葵的花瓣中,那向日葵跟她的脸一样,微微地含着笑,向着太阳。在她的身旁还有一片白色的郁金香,引来蜂围蝶阵。蝴蝶儿在她的周围翩翩起舞。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的蝴蝶像是从遥远的星球赶来的天使它们在她的唇上疯狂地吮吸,在她胸前的双峰驻足留恋。蜜蜂嗡嗡地叫,将空气搅得花香弥漫。
郁金香在一座屋檐下挂满风铃的房子旁边,黄花梨的木房子。房子花花绿绿地被染上各种色彩,有樱桃的红,哈密瓜的黄,石楠的青,薰衣草的紫……墙壁上还留着爬山虎爬过的痕迹,露出那嫩红的脚。房屋上长满了青草和像星星般点缀的小白花,应该还藏着一只呼呼睡大觉的眼镜蛇吧。一只小花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它的耳朵是绿色的,胡子却是红色的,眼睛像刚流过泪水一般,澄明清澈,像雪山深处的一潭清泉。它在看什么呢?噢,你瞧,屋顶另一边正站着一只喜鹊呢。
房子旁边立着一个信箱,像一位翘首远望的少女,等待着远方的回音。信箱下搁着一只木材做的水壶,放水壶周围的土地上已经长满了奇怪的植物,像地衣,却是五颜六色,还星星点点地发着光,当你看着它的时候它还对着你眨巴眨巴眼睛呢。
在房子和向日葵的中间,是一道木制的栅栏,栅栏上爬满了牵牛花和紫罗兰。牵牛花将白色的喇叭向着蓝天吹奏起来,而紫罗兰则垂着一团团,一簇簇紫色的秀发深深地埋着头,宛然一位新婚之夜娇羞的少女。一只黑色的甲壳虫肆无忌惮地在藤蔓与茎络间穿行,数不清的毛毛虫瑟缩在花与叶的怀里做着甜甜的舞蝶的美梦。
房子的前方就是一片汪汪的大海,真不知道这海是属于哪个大洋的。天的蓝与海的蓝在遥远的地平线相吻在一起,浑然天成。五彩缤纷的贝壳安静地躺在柔柔绵绵的细沙上,沐浴着午后慵懒的阳光,任凭海鸥在身旁叫嚣。白色的海潮不断地涌向沙滩,带着跳动的浪花,那是它凯旋而归的欢呼的音符。还有海风,那亘古不绝的海风啊,你从生命萌芽之初就昼夜不息地向着岸边的房子诉说着你的爱情,将檐下的风铃拨弄的春心荡漾。铃音如天籁一般绝响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拂过思辰的脸庞.她仍然只是微微地笑,嘴角依然浮动着浅浅的笑靥,脸上红红的晕像带着晨露的水蜜桃。眼睛微微着闭着,可能正回味着初恋的味道。
但,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抱起她,闭上眼睛在她唇上吻着。我发疯了从她的耳根一直亲到脖颈,唾液在她脸上留下我舌头的痕迹。我像一头多年没有闻过肉香的狼,撕碎了她胸前薄薄的衣衫。
我舍不得放弃她的每一寸肌肤。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像决堤的黄河,在狭窄的血管里一路狂奔,呐喊着,咆哮着,我恨不得将她整个儿吞下去,让她的肉体与我的肉体融为一体。我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来回揉弄。她的嘴角依然残留着笑。我疯了,我急了,我哭了……泪水已灌满我的眼眶,眼角早已湿润了。我听见了自己哭泣的声音,那么凄惨,也像狼的嚎啕;那么无助,像两岁时嘴里的糖果被别人夺去时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不要!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我要听你的声音,听你骂我,我不要看你虚假的媚笑。我要你真真实实地在我身旁哭着,笑着,喊着,闹着……
我要带着你飞,带你飞去另一个国。我抱着她在花海里走着,走着。我看到所有的花,郁金香,野百合,向日葵,紫罗兰,蔷薇,玫瑰……甚至所有的草,所有的虫子,都在哭着,哭着,还流着泪水,闪闪亮亮的。我听见无数个婴儿从娘胎里落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哭叫,哭声连成一片,惊天动地。天上的云落到地面,匍匐在我脚下,那云洁白无瑕,像南极冰川最深处孕育出来的一样,跟思辰的身体一样纯洁。它从我的脚下冉冉升起,穿过绵亘千里的山脉,穿过一望无垠的海洋,穿过冰雪皑皑的极地,穿过起伏着麦浪的田野……
她的头发在我的身旁随风飘舞。她依然浅浅地笑。
但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被叫醒了,我的枕头湿透了,眼睛仍然是湿湿的。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少女,她的笑也是那般的迷人,并且充满了无尽的诱惑。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笑着对我说,这是精神病院。那笑跟梦里的向日葵一样,天真烂漫。
随后,她走了。我站在木格窗前,看着远处的山。阳光透过镂空的木窗,射进屋子来,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的,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纯洁的白色,像刚从我眼前消失的少女制服的裙摆。山上漂浮着一层积雪像飘在穹庐下的云。窗外有一棵白果树,扇形的叶子扑楞楞地摇动,在风中飒飒作响。一只全身黑透的乌鸦站在离窗最近的枝头上,朝着我“嘎嘎”地叫着,然后“嗖”的一转身,箭一般的飞向遥远的天际,飞向漂浮着雪的山的那一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根绒绒的黑羽拂过我的睫毛,从鼻尖滑过,散落在窗台上。
我的脑子很乱,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到底是哪?是不是传说中的另一个国度?还是科学家预言的第六维空间?难道我死了吗?不,我的意识如此强烈,我明明可以感知到少女的笑是真实存在的,可以确信黑乌鸦也是血肉丰满的活物,而雪山,白果树,也绝非梦里的幻影。可如果没有死,我为什么会在精神病院?难道我疯了吗?
我托着下巴,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或许,我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