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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原来有爸爸(4)(1 / 1)


灵堂布置得端庄素雅,黑色棺材上挂满了白色的花,花团簇拥之中是一张死者的相片。相片上的顾大婶,年轻貌美,鹅圆的脸蛋上,浅蕴着笑靥。两侧堆满了花圈,纸伞,宛若流云。

院子中轴线的正前方摆着一头猪,当地人称作“祭猪”。遵照神的旨意,祭猪的五脏六腑须被掏空,毛须被剃光,骨头须被挖掉,只能留下白花花的肉身,除此,头上也应顶一朵大白花。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左手拿着一根竹梢,右手拿着一把尖刀,围着祭台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但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他把祭猪一刀一刀地割开,横九刀,竖九刀,每割一刀,便要念一串祭词。祭台之下,林大、林二、顾晟希跪在一张草席上,他们身披麻衣,头戴孝布。顾晟希的脸色沉重,每磕一次头,都可以听到他头碰到地面的声音,似乎在叫“妈妈,妈妈......”。

乡里的人纷纷赶来,最终将院子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在私底下议论起来。喧哗之音,沸反盈天。

“林老头儿这下可就发财了,有了这么个女婿,以后还用打渔么?”我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说,他头上缠着一根毛巾,看样子刚从地里赶来。

“是啊,谁想得到那穷小子现在会这么有钱,我听我儿子从深圳打来的电话,他现在可有好几家公司,那钱就甭说了,我们几辈子都花不完。”另一个年长的人接着话茬儿说。

“不过,说来有些奇怪,今天这种日子,他都没有来,也没见他车停在哪里。”

“他该不会不认这个野儿子吧。”

“也说不准,人家现在过得好好的,干嘛要接这一烂摊子,况且,当年又不是他自己走的,是被林老头儿乱棒赶走的。”

“说不定呀,这顾晟希还真不是他亲生的呢。”

“就是,就是,就他那副穷相,怎么会是顾玄的儿子呢?”

“唉,一句话啊,林家交了好运咯。”

当道士将祭猪割完之后,就是出殡的时候。几个壮汉抬着棺材,往坟地里走去。后面跟着一长串人,拿花圈,举纸伞,走在中间的是鼓乐队,他们手里古老的敲打乐器发出呜咽的叫声,我忍不住就要哭泣起来。地面上还有积水,路边的草上挂满了水珠,我的鞋很快就湿了。道士走在最前面,他手中端着一个锡铜盆,里面盛放着纸钱,他走一路,撒一路,每撒一次,就会念一句像符语一样的经文,外圆内方的纸钱像雪片一样落在我们的身上。

坟地的周围,树木浓荫,即使在阳光普照的盛夏,也渗透出一种阴森的沉寂。若我一个人来此地,定会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坟地的中央则开阔平坦,上面起伏着十几个坟堆,都是林家先人的墓穴,一眼望去,都被野草覆盖了,看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此祭拜过了。

道士将一盆神水泼在坟穴里,再撒了硬币、铜钱,施法,驱邪。几条光膀子汉子将棺材放了进去,随后掩土,不久便成了一座土丘。我知道,不久之后——或许一个月,野草也会在上面生根,生长,逐渐覆盖了它。鞭炮响起来了,林大把花圈,纸伞,还有顾大婶生前用过的物品,穿过的衣裤鞋袜堆在坟前,点上火,红艳艳的火光里我看到顾晟希正虔心伏拜。

下午,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也该道别了。我来到老人的棚子里,向他表明了我的去意,他只是挽留,想让我多呆两天.

“我还没有给你打渔吃呢。”

“还会有机会的。”我说。

我把两百块钱塞到了他的手里,说:“这是妈妈嘱咐我给顾大婶买些补品的,可她却来不及消受,所以只能转交给你,希望你拿去补贴家用。”

“别,孩子,这钱我万万要不得啊,你走,该是我给你茶水钱才是,你们家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她妈妈已经入土了,也用不着了,你还是拿回去吧。”老人推辞地说。

“不,爷爷,这是应该的,你必须收下。”我丢下钱便往渡头跑去。

我的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随后便听到顾晟希叫我:“你跑啥?说走就走,也不道声别吗?”

我立刻停下来,转过身子,他向我跑来,他的头发在风中直立起来。我发誓,这是他第一追我,第一次,向我跑来。我摸摸脑瓜,难为情地说:“我忘记了。”

“忘记?这理由也能成立吗?”

我们互相注视了对方足足有十秒钟,这十秒钟里,我感到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有的世俗琐事都无影无踪。

“谢谢你。”他说。

“谢我?谢我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把一个信封交到我的手里,随后说:“路上平安。”说完,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酷。我笑盈盈地接受了它。他转身,朝着偏斜的太阳走去。

*

在船上,我闲得无聊。开船的依然是一个老头,但他只知道开船,既不与我主动搭话,也不请我吃桃,我看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不曾有任何悲伤或者快乐的表情。百无聊赖之际,我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陆漫兮:

首先要跟你说声对不起。那天你初来这里的时候,我向你发火,朝你大吼大叫,其实你不知道,那是我把自己那几天遇到的事情所积聚起来的怒火一齐发泄到了你的身上。我回到家,妈妈已经被倒塌的房梁压断了腿,大舅二舅不让我们搬到本属于外公的房子,我们只能在河边搭起一座塑料棚,白天棚里像一座蒸笼,妈妈腿上的伤口化了脓,我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后来大舅二舅终于答应了让妈妈到院里去住,可条件却是外公给他们打一年的鱼,我气不过,跟他们闹了几次,还动了手。你来的时候,我刚刚闹完。我斗不过他们,正好你来了,于是将气撒在了你身上。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撒气的人便是你。妈妈和外公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大舅为人歹毒阴险,残忍凶暴;二舅常常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与我有血缘的,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四个人了,有两个是社会的败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两个在痛苦地挣扎,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心情,你是永远体会不了的。我向你说声对不起,你原谅与否,与我无关。

其次要谢谢你。你让我感受到了友情,让我懂得了除亲情之外,这个冷漠的世界里还有别的感情的存在。若不是你,我真会对这个世界绝望,或许也会走上一条不归路。这么多年,你对我怎样,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而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对我,你只有忍让,只有默不作声,让我一次次地伤害。其实,人非草木,每一次伤害你的时候,我也同样的伤心。所不同的是,你受到伤害的时候常常表现在脸上,而我却隐藏在心里。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软弱的一面,因为对于我来说,我没有资格软弱!谢谢你,因为你,我感到社会里还有可以信赖的人,让我对未来还存在着一点希望。

一路平安!

陆漫兮

六月十九日

我读着读着,不禁觉得眼前一片黑,竟然失声哭了出来。船慢下来,开船的老头这才问了我一句,“年轻人怎么了?”我回答道,“没什么。”他便不再问,继续加速划着船。风灌进了船舱,呼呼作响,水流在船底潺潺有声。

这天晚上,天还没有黑透,我回到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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