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似乎也听到了这哭声,但他没有回头,林大和林二匆匆地赶到院边,关切地说:“妹夫,你走好,没事过来转转,这里风景不错。”随后二人偷偷地笑起来。
我望着那辆轿车沿着河边的公路远去,车轮扬起的尘土像一团乌云罩在汽车上。我的心忽然有一种不安。我说不出这种不安源自何处。老实地说,我是在羡慕顾晟希,他有了爸爸,而且是个开轿车的爸爸,而我的爸爸却依然只是个石油工人。不妨转换一下情景:我在街边遇到了一个乞丐,每一天我路过的时候都会朝他那口破碗里扔一些钱,经年累月,从不间断,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乞丐跑过来对我道别说,他是遗落民间的皇子,要赶去京城继承大统。
这种落差让我感到窒息!
*
顾大婶被葬进了林家祖坟里。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顾晟希睡在一张床上,老人睡在旁边的那张床上,中间只隔着狭长的一条通道。我闭上眼睛,可以听到风从河面吹过,瑟瑟作响,像有船划过。我难以入眠,我又想起了一些我无法不想念的人。
顾晟希的鼾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又变成了发动机的声响。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他,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淡定地——沉入梦里。他在梦里叫他的爸爸,他恳切地喊道:“爸爸,你不要走,不要抛掉我,不要。”可是,为什么不是妈妈?
狭窄的床,我不能翻身,连动弹也异常吃力,只有手还能勉强地上下移动。老人的床上传来一声叹息,看来他也还没有睡着。他轻声地说:“孩子,你也还没睡着吗?”
“嗯。”
“是不是这床太小,你不习惯?”
“哦,不是,我在想我的妈妈。”我回答道。
“你的妈妈?嗯……我听芳儿讲得最多的就是你的妈妈,她说了,在她死前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你的妈妈,可是,却没等到那天……”老人惋惜道。
“爷爷,哪里的话啊?倒是顾大婶经常帮助我们呢,她买两个苹果都要给我一个。”
“唉……唉……”老人连续叹了两口气。
“爷爷,你叹什么气呢?”我问。
“好人啊,终究没有好报,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他说这句话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满身疮痍的老渔夫拖着满满的一船战利品,吃力地靠岸,他每向前迈一步,脚就会陷进更深的泥土里,微渺的希望拉动着他走向了绝望的险滩。
“爷爷,好人会有好报的。”我淡淡地说。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很多事情你都没有亲历过,你是不会明白的。”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像是传经授道,“我之所以要做一个好人,是因为我做过错事,我把晟希的爸爸赶走,仅仅是因为他穷,我第一眼看到他,曾经被他身上那股一般人没有的气质震慑,就像现在希儿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气质一样,可是当我听到他从小就没爹没妈,我怎么也舍不得把女儿交给他,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浑呢?我怎么就把钱看得那么重呢?作孽啊!作孽!当我看到芳儿挺着大肚回来,我才幡然悔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是我害了芳儿一生,孽啊!”
“爷爷,你不要自责,你为顾大婶做的,已经够了,她不会怪你的。”
“那又有什么用呢?能让芳儿死而复生吗?孩子,请记住,有的错永远也犯不得,有的罪永远也赎不了。”
“我会记住的,爷爷。”
我们都不再言语,不久,老人的鼾声骤起,与顾晟希相比,有过之而不及。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蚊子也开始在我耳旁闹腾起来,我挥手赶走它们,但很快,又聚集在我的脑袋周围。后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雨水打在棚子上,清晰可闻,像一阵枪弹射在棚子上。
这是盛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路面上却泥泞不堪。老人和顾晟希早早地离开了棚子。我走出来,极目远望,雨洗过的天空是那样的干净明亮。河里的水因为混着泥土而不再清澈,它向世人展示着另一种风采,原始的,野性的,奔腾的,也是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