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是在地震之后才想起青衣乡的。那日中午,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小憩,忽然面前的茶杯动了一下,新泡的茶洒到了桌面上,不久之后,他听到了关于地震的新闻。震源在西南边陲一个叫做澄风的小县。“唔,那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吗?虽然那里早已没有了爹妈,没有了亲人,可还有一段我的初恋呢。”他会心地笑了,很多早已被他遗忘的事物又像喷泉一样从心底涌出来。他忽然感叹起人生来,这么一晃眼,竟又过去了十七年。林芳——他确信自己还记得那女孩的名字,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或许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村妇了,——他早已忘掉了当初的那个约定。
此时,他已经是业界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了,近些年又做起慈善家来,口碑极佳,拥有一家大型集团公司,子公司数十家,主营五金、建材,也涉足酒店和餐饮,生意做得如日中天。他是改革开放后,共和国第一批创业精英中的一员。这还得感谢林家那老头子,当年,若不是他硬要拆散他和林芳,只怕现在还依然是一介乡野村夫,过着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最近,他正在琢磨着如何进一步提高公司的知名度,最好让每个国人都知道,就像人们一提起电器就知道长虹海尔,一提起汽车就知道奔驰宝马一样,他做了那么多慈善事业,可是收获却颇少。地震一发生,他便如饿狼嗅到猎物的气息般,警觉地认识到机会来了,——他要在第一时间内赶往灾区。
他以救灾的名义,接通了空军某司令部,请求支援。他将库存的一万顶帐篷,二十台挖掘机、铲车,运到了澄风县,并且亲自组织了救援队。
在这期间,他回了一趟自己的家乡,接着第二天就去了青衣乡。
*
林家大院里,顾晟希正在和他大舅做最后的搏斗,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也许是最后的搏斗。他说了,若他的妈妈不能入土为安,他将一头撞死在柱头上。爷爷跪在地上乞求他。作为一个外人的我,只能站在院子边上的一片绿荫下,袖手旁观,——这一回,我理直气壮!
顾玄从车里走出来,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林家大院里来,一大群人簇拥着他。他清晰地记着,十七年前,就是在这所院子里,他怀着至诚的心前来求婚,却被林爸爸乱棒打出,由此他发过重誓:此生不踏入林家半步!他曾经也暗自发誓,一定要衣锦还乡,让那些曾经看不起过他的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时间早已冲毁了他心中的爱与恨,他回到青衣乡,也仅仅想看看故去的人,和他们曾经一同走过的那些路,一起看过的风景。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林爸爸如今又老又瘸,而曾经与他相约要厮守终身的人也已躺进了棺材。如果他早一天来,就一天,或许还能听到她奄奄一息的声音,能看到她憔悴病容里的那一丝微渺的希望。
“林老儿,你家来贵人了,来贵人了。”自有人急不可耐地报上名来。
林老当然还认得这个“女婿”,样子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挺拔,福态了许多,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黑了。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都是他意识里面上等人才有的打扮。他顿时傻眼了。
顾晟希望着这个陌生人,一脸的茫然。
“林大叔,十几年了,你还是那么硬朗啊?”顾玄说了句客套话。
“你是顾玄?你是顾玄?你真的是顾玄啊!”老人抓着他的两臂,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激动地吼道,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不止,随后他朝向一旁不知所措的顾晟希,“希儿,快,快过来,叫爸爸,快,叫爸爸,他是你的爸爸啊!你的爸爸终于回来了。”他的脸上老泪纵横,泛滥成灾,他顺手提起衣袖,擦了一把。
顾晟希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直勾勾地望着那个被外公称作是他爸爸的男人,满心的疑惑。十七年了,他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的日子。这个宛然从天而降的男人真的是他的爸爸吗?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接受这一惊天消息。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顾玄本身,也包括我,以及周围的看客。顾晟希他大舅手上的锄头,豁地倒在了地上,“嗙嗙”地响起来。
“林老伯,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要谁叫我爸爸?”顾玄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希儿,快过来,让你爸爸看看你,他不信,你快叫啊,叫了他就认你是他儿子了。”老人语无伦次地说,可是顾晟希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就是他,看到了没?他叫顾晟希,你的儿子啊。”
顾晟希,这个名字唤起了他的全部记忆。他的脑海里再次闪过他与林芳共同度过的日子,在那个破旧的小屋里,她依偎在他的肩头,他低下头凑到她的耳边,说:“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叫顾晟xi,男孩叫希,希望的希,女孩的话就是晨曦的曦,好不好?”她抿抿嘴,浅浅地笑着。
可是,他确实不知道她怀过他的孩子啊?
他记得他是在那一年的秋天离开那里的,难道,在离开之时,她已经怀孕了吗?不!不可能!
她在哪儿?
他现在只想当面与她对质,那个男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
“林芳呢?她在哪儿?我要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顾玄也几近疯狂地咆哮起来,他抓住老人的领口,龇牙咧嘴。
顾晟希见状,冲了上去,一拳击在顾玄的胸口,“你放开我外公!”
老人指着院边的那口黒木棺材,嘴巴里淡淡地飘出一句:“芳儿,在那里,躺着。”
顾玄拔腿便跑到棺材旁,他的双腿抖得厉害,他朝看热闹的人吼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走开啊!”
众人退后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开端,高潮还没有到,岂有离开的道理?
顾晟希的大舅和二舅见此情景,立刻操起手中的家伙,走到群众面前,大声喝道:“耳朵都聋了吗?我妹夫叫你们走啊,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的!”
坐过牢的人说话果然奏效许多,人们纷纷后退,嘴巴里都藏着一团唾沫,等他二舅一转身便朝他吐去,然后所有的人四散而去。我走到顾晟希的面前,拉着他的手。
老人走过去,说:“芳儿这辈子没有再结婚,他一个人帮你把儿子拉扯到这么大,却还是没有等到你回来。她的命,真苦。”说着又擦了一把老泪。
“你说什么?她没有结婚,那孩子是谁的?是谁的?“
“你的。”
“不,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走的时候,还没有怀孕,怎么会是我的?你们一定在骗我,联合骗我,当年是你,”他转向林大,指着他鼻尖,“还有你,把我从这里赶出去的,现在又想来跟我套近乎,呵,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看到顾晟希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鼓起来,跟那日和他大舅在坟场上打架时一样,他的眼睛里冒出鬼火一般的光芒,那光芒在慢慢积聚,积聚,最终积聚成了一个焦点,像放大镜下的日光,忽然他爆发了,他朝顾玄冲去,将着头撞到顾玄的身上,顾玄退后几步,他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好多个夜里,他听到妈妈在梦里反反复复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就是“顾玄”,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爱得这么深沉,以至于为了他,可以孤独一生,可以独守寒庐十七年,可以独自承受了数不尽的指责、诽谤、甚至谩骂,还那么无怨无悔。他曾经嫉妒过那个男人,也自豪过,因为那个男人是他的爸爸。
顾晟希扑进了爷爷那干枯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