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顾大婶断下了那口气。临走前,他对顾晟希说:“不要怪你爸爸,他说了,等他挣到钱了,就回来风风光光地娶我。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他,你要与他相认,不要恨他,不管他是穷是富,他都是你的爸爸。你要像对我一样对他,你要告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顾晟希趴在床边哭了半宿,我在院子外的一块大石头上蹲了半宿,看天上圆起来的月亮。他的哭嚎声,像荒野里的野狼,凄楚、悲凉。声声进入我耳,震慑的却是我脆弱的心。
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思辰,他们现在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在此一个人看月亮。
郎中来了,又走了。
下半夜的时候,老人从小屋里出来,他叼着一个烟斗,烟斗上的火星在夜里寂寞地晃动。他在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来,望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吸烟。接着,他感叹道:“终于落气了。”他似乎期待这一刻很久了。他松了口气。
或许,是真的。死,原本就是一种解脱,对死人如此,对活人亦如此。
他默默地抽烟,可我似乎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他在呼唤他的女儿,也是在忏悔:芳儿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拆散你们,是我一手毁了你的幸福,你这一辈子遭受的痛苦太多了,现在终于结束了,你该安歇了。到了另一个世界,请不要怪你的爸爸。
我想,顾大婶如果泉下有知,也应该满足了吧,老人已把棺材——一个人一辈子最后的寄托,都给了她,没有给她的只剩下那条卑贱的命了。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死,因为还有顾晟希。他要等到顾晟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之后,才能死,好把那个消息带给她的女儿。
他欠女儿的太多,只能这样,才能聊以安心。
*
第二天,老人在林家大院子边上放了一串鞭炮,算是为亡者送别,可是没有人前来吊唁。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人,像她那样的人的死太习以为常了,丝毫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心,人们的注意力都倾注于那些上流社会里的人生活的细枝末节,而她,尤其是她,一个被冠以不守妇道的女人,更不会博取人们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同情。
老人连礼乐队都没有雇,也或许是雇不起。他亲自为顾大婶换上了寿衣,再与顾晟希一道将遗体放进了棺材,随后便提着锄头到林家的坟地里,找了块向阳的地段,开挖起来。我也一同前往。
正挖得起兴的时候,两个男人——顾晟希的大舅和二舅,匆忙地跑来,他们二话不说,先夺走老人手里的锄头,老人死死护着,还吃了一个趔趄,差一点就摔倒在地。
“你们想干什么?”顾晟希怒目而视,像一头发怒的老虎,眼睛里充满着一团火。
“干什么?我还要问你们要干什么呢。”他大舅说。
“你们……你们给我滚!这里没你们的事!”老人气得满脸发紫,说话时胡须在下巴上抖动得厉害。
“哟,老头子,什么时候脚往外撇了?这里是林家的坟地,怎么能让外人进来呢?得罪了祖宗,我们可担待不起。”
“是啊,老爹,大哥说得没错,哪有女儿葬到自家坟地里的?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林家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我妈是林家的人,凭什么不能葬在这里?”
“小兔崽子,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真是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他大舅又说。
“你……你们……她是你的亲妹妹啊。”老人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妹妹?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妹妹?倒是你说说看,你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的女儿?我一直在想,我跟弟弟这几年为啥老走霉运,现在终于明白了,就是你这个女儿,她自己干了好事,玉皇大帝要惩罚,连我们也跟着受罚了。你说,这样的人能葬到这儿吗?再说了,她三十不出头就死了,这阳气太重了,你就不怕惊动了地下的先人吗?”最后这一点,我似曾听闻过,年轻的人死了,因为阳火过旺,通常不能办葬礼,不能入祖坟。
“你住口!”顾晟希声吼道,他举起锄头准备往他大舅头上锤去,却被他大舅利索地挡住了,自己还被反手抓住,半跪在地。
“小兔崽子,想跟我来打架,你呀,还嫩得很呢,也不问问你林大舅的威名,莫说是这青衣乡,就是拿到澄风县也是响当当的,老子当年跟二弟跑场子的时候,一个人挑十个,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若不是这项本事,也不会去黑屋里蹲几年。”
“你放开他,你敢动他一根毛,我就……就……”老人跺着脚说。
“就什么?说下去啊?”他大舅幸灾乐祸道。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个孽子哦,造孽啊,造孽,老天爷,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老人跪在地上,双手掩面。
我站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这一出闹剧上演。
“老爹,你也别这样了,哥哥说的没错,这几年我们兄弟两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你是不知道的,我们在同乡那里抬不起头,做什么都不顺畅,不是因为妹妹是因为谁呢?”他二舅心平气和地说。
“弟弟,别跟他那么多废话了。”他大舅振振有词道。
“放开我!放开我!”顾晟希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
“你不是很硬梆梆的吗?怎么?又要我放开?跪在地上求我,我就放你。”
“呸!”顾晟希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手上。
“臭小子!”他大舅伸出另一只手卡住他的嘴巴。
顾晟希的嘴巴从那只手里挣脱出来,一口咬在另一只手上,我看得很仔细,一小股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啊!”他大舅一声惨叫,甩开手,另一只手扇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响后,嘴角的小股血变成了大股,哗啦啦溢出来。
“你住手!”老人吼道,他朝他的大儿子扑过去,“我跟你拼了。”
“你老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他大儿子一闪,老人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幸好四周都是土地,否则,不残废也要成骨折。
“老爹,你起来。”他二儿子走过去扶他,被他一甩手。
“你滚,谁要你拉?”老人愤怒道。
“二弟啊,我都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叫你别心软,看到了吧?人家不领情不说,还反咬你一口。”
“哥,可他毕竟是我们的爹啊,要不,咱回去吧?呆在这儿也没意思了,我们把锄头带走,他们就挖不成了嘛。”他二儿子说。
“也行,咱走。”
两人各扛一把锄头,摇摇摆摆地走了。老人咳了一下,喉咙破了一般,他捂着嘴巴,满手的鲜血。
*
我来青衣乡的船上,老船夫就说了,“他们家的事,不好说。”在乡间,没有人愿意提起林家,即便是林家大院正被大火包围,也不会有人敢来救急。人们的意识里,林家有悖于他们建立淳朴的乡风。
可是这一日,十里八村的人都围聚在林家大院里。
他们是跟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辆车,来的。那是福特公司新出的一款越野车,朴素中带着厚重,一看就气派非凡。人们听着发动机在乡间路上发出的闷胡豆般的响声时,都被这架钢铁怪物吓坏了。这地方平日里连拖拉机都懒得光顾,是什么风儿居然把这种大爷子吹过来了?路上的草牛都不吃,拔膝盖的长,可这车却如履平地,在那些乡人的眼里,就一个字儿:奇!
“这位大哥,往林家大院怎么走?”那人缓缓摇下车窗,摘下墨镜,问了问路边牵牛的农人。
于是,一大群的人前来带路,答话的那农人索性将牛拴在路边一棵酸枣树上。他们浩浩荡荡地往林家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