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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地动山摇(1)(1 / 1)


小城的上空,常年被一团云气占据。一抬起头,望到的尽是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很小的时候,我总在想,书上为什么总说天是蓝的?天明明就是灰的嘛。可那一日的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我敢说,那是我从小见过的最干净的天空,它正如书里所言,湛蓝得如同一颗刚从海底捞起的宝石,太阳镶嵌其中,散发出灼人的光芒。

路上鲜有行人,长长的一条道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移动。由于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积水,太阳照在上面,像一面面玻璃,金光闪闪。树木被冲洗了一番,看上去清新可人,叶尖上残留着些水珠,吊在空中,折射出一个个微妙的世界。

我往教室走去,胳肢窝里夹着一本习题集。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睡午觉。当然,也有些格外勤奋的早已在教室里争分夺秒地学习了,或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午休。往教室的途中要经过一张光荣榜,上面张贴着上一届毕业的优秀学生录取情况。无需多想,学校这样做就是为了激励我们,向他们靠齐。

从前,我可没有考虑过大学的事,我一直觉得,只要我每天循规蹈矩地学了,到时候总能有一个大学让我去读,想得过早,只能平添烦闷。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去想了。我已经高二了,不能再惶惶度日了。虽然我与思辰已经分别一年了,可我的承诺——考上海名校,一直压在我的心里,没有一刻忘掉过!

为了这个承诺,我加入了苦行僧的行列,每天听着山里的鸡鸣起床。山里的鸡一夜要叫三次,第三次叫的时候,就是我起床的时候。这时,天通常还没亮,但路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的影子。晚上,我和顾晟希共用一盏台灯,我们把白天学过的知识梳理一遍,将做过的习题浏览一遍,然后睡觉。我躺在床上,一边想着思辰,一边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每晚如此。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失眠过。

这样的日子,像一本冗长乏味的,情节枯燥乏味,可我还是忍着要将它看下去。毕竟,对于普罗大众而言,这样的人生才算得上完整。习惯之后,我倒没有觉得它如想象中的那般糟糕,至少,每天收获带来的喜悦会充斥于胸,伴我入眠。

我走到光荣榜前,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虽然那些名字、名字所对应的大学都早已熟记于心,可是每次路过的时候,依然会忍不住。我看着那些排名,假想着明年我的名字会在哪个位置,有时也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光荣榜下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乍看像大理石,但上面有细微的自然的花纹,煞是好看。据传,这石头是一位飞黄腾达的校友捐赠的。石头上刻着四个字:金榜题名,每个字都镶上了金边。我再次看了一遍,才满足地走开。

忽然,待我转过头的时候,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接着大地开始颤动。眼前的一栋教学楼正在左右摇摆,我疑心自己眼睛花了,或许是刚才看榜时累了产生的幻觉。我甩了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清醒,可是那栋房子不但没有停,反而摇得更加剧烈了,像在跳一支有关死亡的舞蹈。接着,我环顾四周,所有的建筑都在摇晃。我的脚下,那片厚实的土地,变成了一张可以随意拉动的毯子,我仿佛站在一辆颠簸的车里。我像醉了酒的汉子,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失衡倒下。

“地震了,地震了。”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有一个学生从教学楼中冲出来,他边跑边喊,手里挥动着一件黄色的衣服。

地震?怎么会?这地方怎么会有地震?我在思考的同时立刻往开阔的地方跑去。当我站在一片空地上回望的时候,我刚刚站的地方,已然堆起了砖块瓦砾的小山,而近旁那栋教学楼已经塌陷了一层。楼顶的一排石栏杆被甩出去,抛到几米远的地方,地上升起了一团白色的灰尘,雾一般笼罩在那些钢筋混凝土的残骸之上。

三十秒,一切皆已尘埃落定,是结束的时候了。可是,就是这短短的三十秒内,我看见许多的人从不同的方向狂乱地涌动,我看见许多栋建筑轰然倒下,我听见许多人在鬼门关向着生命呐喊,我还听见巨大的石块从天空落下后砸进地面的那声铿锵有力的惨叫。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像一场尘封多年的老电影,记述着一场正在发生的劫难。那些鬼哭狼嚎的叫喊,那些仓促的奔跑,都一齐上演。

惊恐!整个世界只剩下惊恐了。

一个男人赤裸着身体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只穿着条内裤,右脚光着,左脚穿着一只凉拖鞋,大概是在情急之下,来不及穿,或者是在逃命途中掉落了也说不定。他的头上冒着汗珠,像大病未愈,他舒展了口气,大约在庆幸能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可他的眉头却深深地皱着,似乎在担心某个人。

不久,操场上聚集满了人。操场本来不小,但是如今却显得那么狭窄,到处都站着人,显然这些人不光学生,还有学校周围的市民和农民。

人群似炸开的油锅,躁动连绵起伏,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有人在为了失妻丧子而哭泣,那哭声震天动地,也有人在为了能保全性命而窃喜。

一个颇有见识的老教师对身旁的人激动地说:“不知道这震源在哪儿?太强烈了,太强烈了,起码有个七八级。”

“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呢。”另一个人附和说,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毛毯。

“七六年的大地震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亲身经历过。”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在两个人的陪同下,走过来,他手里举着一个广播。他那头银白色的头发里没有一丝杂色,他的脚步凝重而有力,他枯瘦的脸上那仅存的肌肉紧紧地绷着。这是我们的老校长,已经退休了好几年了,但是他的威名却始终存在。每当学校有“大事”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同志们,同学们,”他开始说话,他苍老的声音在颤抖,“请大家安静,刚刚,S省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地震,初步鉴定为里氏7.9级,震源在澄风县,据此不到二百公里……”

澄风县。

当我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在哽咽,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老校长接下来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脑中被无数的蜜蜂缠着,嗡嗡地闹。

两百里外是什么样子?那里的楼房是否会像这里一样,只掉一层顶?我似乎看到两百公里之外的一座农舍,依傍在一条河边,跟顾晟希描述的一模一样。老渔夫光着脚丫,收完一网鱼,脸上正洋溢着满足的微笑,或许他在想,卖掉这网鱼,他的家里就可以饱餐一顿了,他的女儿就能多吃一天的镇痛药,也少受一天的活罪,他的外孙可以少打一天的工——至少一天。他把鱼船拴在河边的木桩子上,准备回家为卧病的女儿做上一顿鲜鱼羹。可是,当他回头看了看刚刚作业过的河面,他一阵惊慌。河水像煮开的水,翻腾着,上面还冒着热气,数不清的鱼儿虾儿,不断地跳出水面。河中央形成了一个漩涡,漂浮在河面的垃圾落叶全都被卷进那个无底的深渊。河里腾起的浪花扑到他的脚下,那条陈旧的鱼船在水面上剧烈地颠簸。他打了一辈子的鱼,跑过多少条河,多少道湾,多少个险滩,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记不清了,可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到。难不成河里真有鬼神?

他想不了这么多了,只管往草屋跑去。这时,老黄狗也发疯了,它在麦子地里打滚,还接连不断地乱叫,他叫了声“大黄”,那狗没有理会他,却从麦田里跳将出来,一路狂奔而去,往河边跑去。他跺脚直呼:“世界乱套了,乱套了”。恰在此时,几只鸡飞到了树梢上,屁股翘得高高的,母鸡竟也打起鸣来,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鸡群扔去,那鸡扑棱棱地飞下来,又齐齐飞到另一个更高的树梢上了。他嘴里骂道:“该死的畜生!”

忽然,大地震动起来,一排排房子跟着倒塌,他这才恍然明白了:“地震来了。”可是,当他意识到事情的本质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座草屋已经倒了。草屋旁,两头肥猪冲破猪栏,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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