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我看见一个身影,瘦削,挺拔,这个身影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也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现在却变得模糊起来,我渐渐认不清他的样子了,难道我们之间的距离真的越来越远吗?
他伏着身子等候在一辆卡车的前面,车上的伙计将一袋面粉往他背上一扔,他的右膝立刻跪在地上。那伙计见状非但没有安慰,反而厉声吼道:“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以后就别来了!”“行,行,我行!”他连忙答道,这声音分明就是从牙齿和骨头的缝里挤出来的。他缓缓地站起来,跟在几个老工人的后面,将面粉运到指定的地点。远远地望去,他的背与地面几乎平行,重量将它压成了一座拱桥,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每走一步,我都听到他脚步声里传来的呻吟。
一车面粉卸完之后,他和工人们一道,深埋着头,排队领钱。发钱的是一个胖子,光着上身,腆着肚子,胸脯上的肉随着呼吸上下跳动。轮到他的时候,胖子发话道:“哟,这么年轻就来干这行了?”随后给他两张钞票。
顾晟希看着手里的钱,没有一丝笑意,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迟疑不决。“看什么看,领了钱该干嘛干嘛去。”那胖子吼道。
“我怎么只有两块?他们都是四块。”他委屈地问,声音很低。
“你年轻,力气小,还需要锻炼锻炼,给你两块就已经不错了。”胖子一面把钱扔给另一个人,一面说。
“但我跟他们驮的面粉数相同。”顾晟希急红了眼。
“少在这里废话,要不是你,这点货早卸完了,小兔崽子,还敢在这里讨价还价,再说一句,一分钱也不给你!”胖子的手指着他,恶狠狠地说。
果然,顾晟希闭上了嘴巴,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开,朝我的方向走来。
烈日下的他,蓬头垢面,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发尖落下来。地面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
他在我的面前停下来,满脸都是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道。
“看看你。”
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心中有千万的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跪在他的面前,乞求他的原谅,腿却不听使唤。
“在这里干了多久了?”我问。
“两个多月。”他笑着回答。
“一切还好吧?”
“很好。”
“能换个地方吗?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好吧。”
他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我们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这个山坡我曾和思辰去过几次。山坡上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和野草,每个季节都别有一番景致。三月的蝴蝶草,五月的蒲公英,七月的地头龙,九月的野菊花,十一月的山贞子。我还采集过花的种子,带回家让妈妈给我种下。
这时候的山坡上,开着四种颜色的小花,红白蓝黄,小花贴着地面,挨挨挤挤,阳光洒在上面,泛出波光,像许多双眼睛向我眨巴着眼睛。许多种昆虫,在上面大行其道,忙得不亦乐乎。地上的草茂盛健康,像一张绿色的毯子。
“坐下来吧。”我说,给他找到一处花草甚茂的地方。
我们躺在草坪上,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日子。我闭上眼睛,让阳光照在我的身上。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好吧,都告诉你。她现在天天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了,拉屎拉尿都要有人照应着。”
“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会如此严重,去年还好好的呀。”虽然班主任已经告诉我实情,可我还是希望那不是真的。
“癌症。去年从镇上搬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本来还能走动,但在外公家,外公请来了个神婆子,做了场法事,给她了几符神水,喝下之后,路都不能走了,此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干嘛要请神婆子?”我几乎暴跳了,“你外公疯了吗?愚蠢至极!”我没忍住,吼了出来。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太激动了。”我道歉。
“没事儿,最初我也反对外公这么做,但现在却想,除了这样做还能怎么办呢?癌症是治不好的,谁得上了,也就该准备后事了。即使有钱也奈它不何,又何况是我们呢?送到医院花费几十万元,最终也是一死。请个神婆子,不留遗憾,神都救不了了就该认命了。”他镇定地说。
“晟希,对不起。”一时之间,我居然只能说出这句话了。
“别这么说,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他说。
“你胡说,我没有错,干嘛你一直都不理睬我?”
“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我也没有不理睬你,但也没有理由去理睬。”他平静地说。
我望着天空,心里充满这愧疚,但我的心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澄澈过。我又和他并肩躺在草地上,闻着花香,听着虫语,坦诚地聊天。
“你打工能把生活费挣够吗?”
“勉强能。”他说,“学校还有补助,基本上够了。”
“诶,我想到了个办法。”我坐起身来,“你可以请人募捐,让学校出面,我们每年不也经常为别人捐款吗?那些人的情况还比不上你呢。”
“不要,千万不要,我不希望被别人知道,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他说施舍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在颤动,“我自己打工能挣够,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情。”
“哦,”我无奈地答道,“原本还想回去告诉镇上的人,他们一定会去看望顾大婶,但是,你一定不会同意的。”
“呵……”他笑着说,“妈妈当初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就离开了个小镇,就是不想连累大家。虽然我们不是镇上的人,但是,我从小到大十六年,有十一年在小镇度过。陆漫兮,你知道吗?当初妈妈之所以要离开外公家,就是两个舅舅把我们赶出来的。两个舅舅常常骂妈妈,说她不守妇道,才有我这个野种,他们说妈妈坏了他们家的名声。我之所以那么早懂事,就是因为在我五岁前,我看到妈妈经常偷偷地哭,我没有看到她笑过,一次也没有。直到搬到小镇上的时候,我才看到妈妈笑,镇上的人真好,尤其是你妈,不知道给了我们多少帮助,妈妈现在都还常说,等她死了,要我一定要来拜访你妈妈。”
我哽咽着,一张开嘴就感到一阵气流争先恐后地往喉咙里钻。
“妈妈还特意嘱咐我不要把她生病的事告诉你,她不想麻烦大家,也少欠些人情,她想安安静静地走,所以我才一直没给你说。”
“如果不是顾大婶嘱咐,你会告诉我吗?你会把心中的秘密告诉我吗?要知道,顾晟希,你从小都不舍得把心里话告诉我。”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