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小学升初中的那年暑假。六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只要你有心，在阳光下准能看到一阵阵的热气从地面往上冒。我和顾晟希正躺在竹林里的石磨上，谈天说地，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朝我走来，嘴里还呼喊着我的名字。
“你是谁？”我警觉起来。
“漫兮，是我啊，你的爸爸。”
我曾对顾晟希夸下过海口，“他长得高大威猛，跟超人一样，有无穷的力量。”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五短身材，相貌丑陋，身上的蓝衬衣已洗得发白，袖口被磨起了毛。他的脚下是一双与身体不搭的大头皮鞋。裤脚挽到了腿肚子上，露出黝黑浓密的腿毛。
他伸过手要抱我，却因我的躲闪而扑了个空。不！这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从墙上挂着的与妈妈的结婚照和我日日夜夜想象的看，应该英俊、年轻才对，至少，不应该有那一头花白的头发。
“不！你不是！”我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了，我拉住顾晟希的手，跳下石磨，往竹林的另一个出口跑去，“走，晟希，我们走，他不是我的爸爸，不要理他。”他现在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我向他吹了牛，如今他看到爸爸的真面目，一定会嘲笑我，会趁机奚落我：“还以为你的爸爸有多了不起呢？也不过如此嘛。”
他坠着我的手，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头也在微微地摇动，仿佛在说：“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对你的爸爸。”
但他没有拗过我。逃离了爸爸的视线，我们在竹林外的一片草坪上停下来，他叫喊的声音还在四周的山林回荡，像该死的魔咒，让我心神不宁。“老天保佑！他找不到我们。”我对自己说。
草坪上开了许多白色的小花，花心黄色，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
“你为什么不叫他爸爸？”顾晟希不解地问。
“他不是我爸爸，你是知道的，我的爸爸不是他那个样子。如果真是，我宁愿没有爸爸。”
“你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吗？妈妈经常对我说起这句话，你不应该嫌弃他，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他是你的爸爸这个事实。你这样做，他会伤心的。”
“不用你管！”我朝他咆哮道，“你这个没爹的孩子，不配谈论我的爸爸。”
尽管想收回这句话，可是话已离口，是收不回来的。我们僵持着坐在草坪上。我多么希望他也朝我咆哮，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拳头，那样我定不会这么难过。可是，他没有，什么也没做，只端坐着，像尊菩萨雕像，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或者生气的表情。
那天，我们郁郁不欢地回到家里。进门我便大声地喊：“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所不同的，屋子中间坐着一个男人，正是在竹林里自称是我爸爸的男人。他和妈妈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快叫爸爸。”妈妈拉着我的手，交到那个男人的手中。
“让爸爸好好看看，”他的手粗糙而笨拙，我想挣脱出来，却被他搂紧在了怀中。他把我放在大腿上，荡起了秋千。我感到他浑身都脏透了，虽然妈妈说他刚刚洗完澡。
“臭小子，在电话里喊爸爸喊得好好的，见了面就不认识了。”妈妈用带有责备的语气说道。“真的，做梦的时候都常常叫呢。”她补充说。
“没事儿，你就别责备孩子了，从来都没有见过，让他突然叫爸爸，太为难孩子了。过两天就好。”
不是这样的，爸爸，如果那个时候我看到的你和我想象里的一样，高大威猛，像个超人，有无穷的力量，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扑进你的怀里，不停地叫“爸爸”，一万遍也行，只要你不嫌烦。
*
妈妈拿出一包糖果，包装纸上有卡通的漫画，这是我从小未曾见过的。我摸了一下，又看了看他们两人的脸上露出的微笑，“我不要，”我把糖果放回果盘中，“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来，趁这个时候，我抓了一把，塞进了衣兜里，我窃喜，因为盘中并没有因为我抓了一把而变少，至少看起来还是满的。此后，每天我都从盘中，偷偷地抓去几颗藏匿于衣兜里，每一天拿过之后，都似乎看不出一点痕迹。但是久而久之，直到有一天，盘中的糖被我拿光的时候，我忽然惶恐起来。这一切都在他们的眼里，却都从未过问。
爸爸此行回来的目的是为了翻修房子。他请来工人，对木房的所有连接处检查并加固了一遍，又将屋顶的瓦片重新翻整了一遍，屋内的白炽灯泡换成了又大又明亮的灯管，还有漂亮的灯罩围着。随后，他又买回了两把电扇，一把落地式的，另一把是放在桌子上可以摆动的那种，还有一台洗衣机，一台电冰箱，一个玻璃面的茶几，和一组沙发。当运电器和家具的汽车开进小镇狭窄的街道，刺耳的汽笛声使所有的人都警觉起来。他们纷纷走到我家门口，看着这些科技时代的变种，投以羡慕之光，口里尽是羡慕之语。这时，我才忽然感到我的爸爸了不起，——却仅仅因为他买回了别人买不起的东西，我可以因而在所有的小朋友中扬眉吐气。自此，我家的房子成了镇上最豪华的房子。但是，我似乎还不满足，隐隐觉得还是缺些什么。噢，是什么呢？当我看到城市里的房子都是大红砖块堆砌而成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还住这木房子？
或许，你已经发现，在所有的家电里，没有电视机。因为这点，我对爸爸刚刚升起的好感也全然消失。他向我解释道，电视是个害人的东西，光看电视了还学习什么。随即又许下诺言，等我考上大学，一定买一台最豪华的电视机。我掐指一算，我考上大学——我是说，假如能考上大学，事实上，那个时候，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已是六年后的事了。六年，哼！谁稀罕呢。
一个月后，爸爸把所有他预算好的事办完之后，又走了。他的预算里没有与我玩耍这一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恶化了。我感到他离我想象中的爸爸越来越远。
我跟他一同逛过一次街，在玩具城，我看见了一只代号为“大黄蜂”的大飞机，带遥控的。我请求他买给我。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向他请求。他问了价钱之后，和老板开始讨价还价。他的这个行为让我反感极了，我的爸爸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撂下一叠钞票后撒手就走，那样才威风呢。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讨价还价这种事只应发生在市井里的老太太或者丑陋的女人身上，男人——或者有素质的人，都不应为这等小事斤斤计较。我在一旁，羞红了脸，一声不吭，默默地听他与老板的对话。
“一百二？哪要得了这么多？”
“这位老哥，我们这里不会乱要价的，也不还价，你放心好了，质量绝对有保证。”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眉毛刮得又细又长，接着，她又说，“你看看这小孩，多喜欢啊？你就给他买下吧。”
“天下哪儿有不讲价的地方？我也不让你为难，一口价，八十块，成的话，我马上掏钱。”
“哟……哟，老兄，哪有你这样买东西的？你想让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去喝西北风啊？”这女人的声音阴阳怪气。
“八十，一分也不能添了。”
“那怎么能成呢？我进价都一百多，总不能亏本卖给你吧。”正说着，爸爸走到我的跟前，把我手中的大飞机抢走，放回了柜台原处。
“漫兮，我们走，到别家去看看。”
我坠着他的手，被他拉着向前。
“别走啊，再看看，看看别的也行，便宜的也有，”背后是女老板急切的呼喊声，“八十也成，八十就八十，拿给你得了。”
爸爸转身回去，付了钱，女人一边包装，嘴里一边嘀咕着：“要不是看到小孩子这么喜欢它，我才不卖呢，你这个买东西的，我倒还是头一回遇上。”
爸爸陪笑着连忙称谢。他把包在盒子里的玩具飞机递给我，“拿去吧。”他很高兴地说。
我接过手，却不乐意。此后，我没有打开过那个盒子。在他走后，我将它扔进了放杂物废品的屋子。
爸爸临走前几天，他提出要带我和妈妈去游乐场玩，那是我很小就有的梦想。每次我看到比我小或者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和父母一起——关键是有爸爸，在游乐场里玩耍，鼻尖都会莫名地冒出一股酸。这次，爸爸主动提出，却被我拒绝了。因为，有了那次和他逛街的经历后，我暗暗发誓，不与他同行，不管什么时候！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