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每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空荡荡了。我看见清晨的阳光照得空气里的尘埃闪闪发亮,我会情不自禁地望向他的床,一如往常的整洁。被子叠得像一块大砖头,棱是棱,角是角,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写字台上的东西也摆放得井然有序,即使一张用了一半的草稿纸也放得端端正正,显得毫不多余。他每个月都会把被套洗一遍,每两个月会晒一次棉絮,当然,我也常常从中受益。他给我晒棉絮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但到了晚上我躺到床上闻到阳光的香味时也自然会知道。这时候,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一边窃喜,一边感激,——虽然我并没觉得男生的棉絮应该晒得那么勤——却从没想过给他道声谢。
他的这种“洁癖”在男生宿舍是一道“风景线”。当然,“洁癖”只是其他人的看法。在我的记忆中,他会与我共享同一份食物,会吃刚从树上摘下的没有洗过的果子,会躺在常有昆虫出没的草坪上晒太阳,也会光着脚在田边玩泥巴。这样的人会有“洁癖”吗?他之所以会表现出“洁癖”,只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罢了。这些习惯使他对“卫生标兵”的称号唾手可得。我们宿舍也跟着沾光,第一次宿舍评选就被评为“文明宿舍”,还引来宿管领队参观。然而大家对他却并无好感。这不奇怪,人以类聚嘛,结果顾晟希聚成了另类,许多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甚至有传闻说他生来是女人的命。
有一天午饭后,我回到宿舍,只有他一个人在。他正在收拾我的桌子,见我进来,便立刻停止手上的活儿,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我假装没看见,爬到床上,把玩一台新买的微型电风扇。他洗了脸后,坐在写字台前开始看起书来。
忽然,几个人闯进来,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让我害怕。为首的我认识,绰号啸天龙,手下人喊他龙哥,是年级里出了名的三不怕:不怕父母,不怕老师,不怕警察。因为这三条,他成了许多青年的偶像,跟随他胡作非为的人也越来越多。学校拿他毫无办法。我曾在一次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几杯酒下肚,他还对我拍下胸膛:“以后在学校里遇上什么麻烦,尽管找我。”但是,恐怕他早已忘了那次见面吧,像他们那种人,不知道每天要给多少人许下同样的诺言。随便的一言半语,万万不可当真。
我忙着将电风扇藏进被子里,那是我一个月省吃俭用换来的,我可不想就这样拱手相送。我能够听到自己心惊肉跳的声音。但所幸的是,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顾晟希。
既然这样,我还怕什么呢?那一刻,我居然感到庆幸,甚至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给我狠狠地教训这个混小子。”
在我从床上睥睨他们的时候,顾晟希纹丝不动,端坐如钟,继续看书。他面不改色,似乎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顾晟希!”为首的大声喊道,“顾晟希是谁?”
“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吗?”死到临头,他依然文质彬彬,谈吐自如。
“听说你不是个男人,今天让兄弟们瞧瞧,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啸天龙露出狰狞的面目,像一头大灰狼,正张开血口,而顾晟希则是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绵羊,落入了它的嘴边。周围的人也都虎视眈眈,眼光里既有嘲讽,又有戏谑。狼在吃掉一只羊之前,还要进行羞辱一番。
忽然间,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绝非我方才想的“吓唬吓唬,给他点颜色看看”那么简单。事态的发展已远远超出我的预测,我替他捏了一把汗。
“一群变态狂!”我在心里骂道。不敢出声,我怕受到伤害。
顾晟希察觉到自己所处的境地,他朝我看了一眼,奇怪的是,眼光里却没有求助的意味。他要干什么?
啸天龙开始步步紧逼,跟在他屁股后的人也都露出了狐狸尾巴。这群人最是可恶!“我听人告发,你猜他说什么来着?”啸天龙狞笑着,“他说你是个太监,你别说,我上过的女人可不少,可太监还是头一回哩。兄弟们,你们见过太监是什么样吗?”
“没有。”一阵哄笑之中,唯一能辨别清楚的就是这两个字了。
“想不想见识见识?”
“想,想得很呢。”
“想不想上呢?”
“想,想!”
“哈哈哈……”
“哈哈哈……”
我的心像刀绞一般,可是我却只能听着这些秽言秽语像洪水般灌在顾晟希的头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双魔爪伸向他。我想叫那些人住口,想求他们住口,可喉咙处仿佛被一团粘稠的东西糊住了,任我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来。
忽然,“砰”的一声,板凳砸向啸天龙的头上,接着一声惨叫。随后,七八个人发疯似的扑向顾晟希,他倒在地上。凳子的腿断了。啸天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血迹,破口骂道:“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推开压在顾晟希身上的人,骑在他的身上。
“龙哥,你没事吧。”他们一面阿谀奉承,一面按住顾晟希的四肢。
“这点伤,算个球啊。”啸天龙扒开顾晟希的衣服。我听到皮带上的铁片唱歌的声音,有些凄惨,像杜鹃的哀鸣。
踢在他身上的每一脚,都真真切切地痛在我心里。
我在床边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我想站出来。即使我知道我站出来对于事件的发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应该站出来。即使像狗一样地跪在地上,乞求他们放过我的朋友,我也应该站出来。但是我没有,我怕他们像生铁一样的拳头。我怕受到伤害。我想起了妈妈常对我说的话:“在外面,一定不要冲动,要冷静,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去招惹那些坏人,一旦招惹上了,就很难脱身了。”有妈妈的话在,我还需要站出来吗?
我想站出来,可是我同样需要一个理由。
顾晟希呀顾晟希,你为什么就不肯低下自己的头颅?只要你向我求援——叫出我的名字,或者痛苦地哼一声,我保证,我会失去理智,冲下床,陪你一同挨揍。你知道吗?你的沉默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个多余。我不想一味地成为那个多余。
凭什么每次率先低头的都是我?哪一次吵完架,先死皮赖脸地缠上对方的不是我?先道歉的不是我?虽然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犯过错。很多回我对自己说,再也不拿糖给你,可是每一次妈妈买糖回来,我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你。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没有向我说过一声谢谢,一声对不起。很多次,我发誓,再也不会那样傻地去为一个冷血动物而付出,可是我做不到。对,你不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我却待你肝胆相照。
这一次,就这一次,让我扬眉吐气一次。
我没有站出来,还因为,我怕受到伤害!
他的衣服被撕扯成了碎条,身子赤裸着。许多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许多个拳头向他的下体狠狠地砸去。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咬紧牙关,握拳头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毛都没有长齐,嚣张什么呢?”
“弟兄们,看来他不是女人,也算不上太监,可也不是个男人,那他到底算什么呢?”
“哈……哈……哈……”
“他是男人的败类!”
“这种败类早该见阎王爷了。”
“哈哈哈……”
他们用衣服把他绑在床架上,随后笑着离开了这间空气混浊的屋子。我永远记得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野兽。门“啪”的一声关了,可他们的笑声还在屋子里回荡。
“小子,干的漂亮!不枉我认识你一场。”出门前,啸天龙指着我说道。
漂亮,是在夸我吗?他是说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人羞辱却无动于衷而漂亮吗?他还说“不枉我认识你一场”,这么说,他没有忘记我,只要我跪下来求他,我的朋友——顾晟希就可以免遭这场灾难。
为什么我没有站出来,我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我真该死!
顾晟希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哼一声。或许他也一直闭着眼睛,或许他在等待着我的救援。
为什么他们不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一起揍?为什么被羞辱的人不是我?
他的眼角闪烁着泪花,泪水不住地涌出来。这是我第一回见他哭。依然没有出声。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落在地板上,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
我走到他的面前,把他解开。我看见他满身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肚皮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脚印。他的下体又红又肿,我的心砰砰直跳。
“去医院看看吧。”我对他说。
“不用了。”他摇摇头,红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质问着什么,我避开他目光的锋芒,站在阳台上。
立秋已有了些时日,可太阳丝毫不比盛夏时软弱。楼下的白果树,耷拉着扇形的叶子,没精打采。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将头偏向靠墙壁的一侧。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我帮他请了一个下午的假,老师没有多问。思辰抓着我的衣襟,苦苦追问道:“你的好朋友呢?他怎么了?”我看得出她很焦急。
“没事,我不知道,可能……”我思索着编一个怎样的理由来搪塞她。
“可能什么?”
“可能……睡过头了吧,对,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呢。”
“你为什么不叫他?”
“我干嘛要叫他啊?”
“他是你的好朋友啊!”她生气地说。
“谁告诉你他是我好朋友了?我跟他不熟。”
“陆漫兮!你没良心!你不配拥有这么好的朋友!”她将手上的书,朝我扔过来,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我只感到脸上一阵发热。
“书给我捡起来。”她拿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我没有多想,照着她的吩咐办了。随后转过身子,准备即将开始的物理课。她似乎还有什么要对我说,但是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