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的林无心哑然一笑,满脸血污的他此刻显得有些狰狞,他拖着枪边向前踱步,边坦然地开口道,“平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道者,并无二三。既然这位大人想听,我倒可说个一二。”
林无心抬头,任由血污蒙面,开口道,“尔食尓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要我说,这林家上下其实还是不会变通,身怀重器而无匹配之能,当是重罪,守着这棵口口相传的落凤树,便真觉得自己女儿便是金枝玉叶了,嫁作他人侍妾都不愿意,非得做那正室不成,一个戏子,惺惺作态,还不是想卖个好价钱罢了?你说是吧?周大人。”
儒雅男子默不作声,只是眼睛瞥向远处房间的角落,眼神里有些寒意。
随即便是一阵杂乱的叮当碰撞声传来,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连滚带爬地从远处扑来,一下子扑通跪到了地上,呜咽了起来,“周大人啊,都是小的错,小的有眼无珠,求大人责罚,求大人责罚呀。”
儒雅男子冷哼一声,并不正眼看他,“刘大人啊刘大人,依我看,你这是巧取豪夺惯了吧?来人啊,拿了他。待我明天亲自提审他。”
一阵密集脚步传来,两名锦衣华服的佩刀男子,架起那个肥头大耳的刘大人,看似壮实的刘大人在二人手里的挣扎如出笼乱蹦的小鸡一般,被直直地向后殿拖去。
那名跋扈惯了的刘大人此刻爆发出极为凄厉的喊叫,“大人,我冤枉啊,大人,此人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刁民,大人,你万万不可信他啊。”
眼见离得越来越远,胖子明显更加地焦急,话语脱口而出,“周大人,咱们的…”
可惜那个胖子话音未能滑出喉咙,右手边的锦袍男子,毫不犹豫地直接以刀柄砸晕了他,胖子当场昏厥了过去,满口的鲜血溢出,如同断气的牲口一般被拖走。
自始至终,那位周大人都未抬眼看向那位刚刚还同榻的刘大人,他盯着眼前这位林无心,充满了好奇,只待那声音消散后,接过身后管家颤巍巍递过来的茶,清了清嗓。
站立正前的林无心此刻亦是忍不住地拍着手,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丝不苟端坐于前的周大人。
周大人脸色一下子转暖,手掌向上,一只手半伸向前,“敢问?”
林无心一下子领会,中气十足地脱口而出,“免贵姓林,双木林。”
周大人站起身,背着手,皱眉正色道,“林公子,事到今日,哪怕非我本意,但说到底我也难辞其咎。”
儒雅男子站起身左右踱步,边走边出声,似是在努力思考,“但事已至此,不妨物尽其用。金梧桐确是我奉命所取,但君子爱财爱物,皆取之有道。不知林公子可听过一句话,圣人皆以身正道,若换个想法,你和家人虽受了些冤屈,但为五云镇也除了一大害,不也是经世济民之举?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起奉命时,男子不自觉地向自己左上处拱了拱手。
林无心正视身前人,微笑着答道,“周大人的道理确实是个好道理,不过还得劳烦周大人有机会碰到我家人了也与他们讲一讲。”
儒雅男子听闻后蓦然停步,转向林无心皱眉疑惑问道,“哦?不知令堂他们身在何处?”
林无心抖了抖手中的枪,身上的血迹竟被晚风吹得有些干,男子放声大笑道,“身在何处?哈哈,身在何处?!”
面对身前人突然的癫狂形态,儒雅男子大抵猜到了七八分。
他猛地一拍衣袖,满脸愠怒地坐回座椅,怒声道,“好他个刘仁,好大的胆子,居然捅出如此大的篓子来,来人啊。”
儒雅男子身前立刻跪来一名老者,老人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传我令,以皇天都五品之礼节好生安葬这位林公子家属。”
老人抬起头诧异地望了一眼,仅此一眼,便被眼前人看穿了心思。
儒雅男子瞪了他一眼,吓得老者一个哆嗦,立刻低下头去,瑟瑟发抖。
“办你的便是,任何僭越之嫌,自有我来处理。”
老者低声应了一声,不敢再有任何言语,低弯着身子,缓缓退出房间,再没敢抬头与那人对视。
林无心依旧站立原地,默不作声,抬头望着头顶皎洁的明月。
五品是什么,五品是五云镇近百年从未有过的礼节,是光耀门楣,是那些本地豪门大户想都不敢想的登天梯。
要知道,那个跋扈的刘仁才刚刚被考虑擢升为此地的六品。
儒雅男子停顿片刻,定了定心神,似乎刚才一番言语,也折去他颇多的精力,“林公子,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口口声声的为万民,为苍生,到头来,皆是些附于梁柱上的蚁虫。这可如何是好!”
儒雅男子面露苦色,摇着头,颇为无奈,抬起头盯着身前男子,“刘仁这等人,绝留不得,相信他作威作福此地久矣,与此地各方势力相信已盘根错节,沆瀣一气,而今,他的位置刚好空悬,其他人也委实信任不得,思来想去,还得劳烦林公子你来担这经世济民之责啊。至于那刘仁,是生是死?本就该由你定夺才是。”
林无心恭敬地低头致意,拱了拱手道,“周大人果真是大公无私,雷霆手段。既然如此,林某亦有两礼送与周大人。”
“哦?”儒雅男子边说边一脸认真微笑地看着身前男子,如长者看着自己无比出息的孩子。
在他心中,事情似乎比预料中更有趣且顺利些。
林无心直直站起身,猛然将墨红长枪插入地面,双手张开,拥抱这洒满天地的月华,月华撒入眉心,眉心金眸转入赤红,男子陷入无尽回忆,怔怔地开口,“年幼时我家小妹最爱秋天,秋天梧桐叶落满地,娘亲会好生收理起那些落叶,十之八九都又埋在金梧桐下方,复归天地。母亲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只图和睦平安,哪怕上天所予,也不属于我林家独有,故而从不敢妄取,剩下这一二也散播乡里,集会时所用,不过小妹从小不同,虽母亲再三教诲,可自从幼时参加集会闻到过这梧桐叶香,便总怂恿我去偷取几片藏起来,说是不偷便是不爱她这个妹妹了,我便告诉她我这些年已偷偷收好,等她出阁之时便给她满满一箱,其实,我从小便是个怯弱之人,更爱博家人偏爱,又哪有偷偷收好的满箱梧桐叶。”
林无心声音越来越大,头颅徐徐偏向远方,“那天梦里,她找到我,说是不要那些桐叶了,只让我带她走,到那无人知的远方,她不愿入那深宫苑,不愿做那乞爱之人。”
男子渐渐哽咽,双目中竟流出两行艳丽的血泪,“那群鹰犬进来时,从小怕疼的她竟是把那么长的钗子生生插入了自己的喉咙,你说该有多疼啊?”
夜风起,寒意入骨,男子血泪满脸,喃喃自语不停,“小妹,长兄如父,可为兄欠你的太多太多了,再过几日,若是平常,你又会拿给我那个精心包好特意放了各式糖果的甜粽子,自三岁起,一连十五载,年年不曾断。”
朦胧中,那一袭粉红衣裙如那最早最早的两小无猜时,愈年长,心思愈复杂,于是,再无当日惊鸿影。
林无心双手缓缓垂下,两只黑色的瞳孔中有滚滚焰火跳动,男子癫狂一般,肆意地笑着盯着面前端坐的周大人,“冲天香阵透长夜,香销人去两不知!”
众人闻到一股摄人心魄的香气弥漫而来,似是千百斤奇花异草同时点燃的香气凝聚。
端坐的儒雅男子率先坐不住了,猛然惊慌地站起身朝着后院望去。
果然一股越发浓烈的火光自后院处生起,蒸腾的浓烟直冲云霄,汇成了厚重的淡黄云层。
有众多飞鸟自四方汇来,嘈杂的啼叫声在众人耳畔响起。
春末的长夜,尘如雨。
人间烟火落云霄。
周大人面沉如水,再绷不住那端庄的神情,一手拍飞檀木座椅,怒骂道,“混账,简直就是混账,该死,全部都该死!”
周大人憎恶凶狠之色毕露,手指颤抖着指向面前这个疯了的男子,“来人啊,给我拿下!”
过了一会,痛恨的情绪越发强烈,“不不不,就地格杀!五马分尸!众人听好,杀此贼者,赏千两,官封七品!”
二十多个锦衣卫士,瞬间由房间窗户和屋顶上方各处飞出,布满金纹的长刀齐齐出鞘,唰唰声不绝于耳。
天上地下,将林无心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大义狰狞地笑着,“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这才第一份大礼呢。”
林无心脚下猛然发力,将先前虬髯大汉的金环刀激射向那位周大人。
“铛”地一声,金环刀被一重物直接击飞,正是那柄鎏金禅杖。
一众人等纷纷护向周大人。
林无心怒气急涌,长枪急转,不再是再攻已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周大人,而是枪尖急转向那黑衣老僧。
老僧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念罢,却是合上双眼,不闪不避,身上气机更是尽皆撤去,竟是打算坦然赴死。
枪尖在老僧眉心半寸处急停,林无心双目怒视,有些诧异地盯着他。
老僧徐徐睁眼开口,气机全无的他像极了一位疲惫的老人,“贫僧从前欠了周大人一命,今日还他一命,但今日所见所闻,贫僧算得上是助纣为虐,也算欠了林公子一命,故而也需还林公子一命。”
林无心愣神片刻后收枪回身,不言不语,一个急转回枪,击退了再次突袭而来的银链爪。
老僧默念一声佛号,直接盘腿坐下,就地打起坐来。
“我有心结,需向我佛忏悔,林施主不必管我,生死自有我佛决断。”
说罢老僧敛目垂眉,手中念珠开始转动,竟是准备就地入定。
我心静时,何时不见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