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银子?你咋不去…” 气急败坏的李牧遥话音犹未落下,便被身旁的胖子言语打断。
“三两便三两。那就劳烦老道人了。”林大义毫不犹豫地从李牧遥口袋里掏出了十两银子,豪爽道,“来,三年的,不用找了。”
老人飞快地一把接过,卷入袖中,不给对方任何反悔的可能,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老夫我一看小兄弟你们就是真豪杰,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就为了少侠这股豪气,老朽高低也得多活这三年。”
李牧遥呆立在原处,望着忽然轻了大半的口袋,嘴角抽搐着想开口,终是一脸愤怒地忍住了,只狠狠瞪了身旁的胖子一眼。
林大义则云淡风轻地报以一笑。
神风亭。
不到一会,三人便在亭子处挖了一处深坑,不得不说,一向好吃懒做的林大义确实在此事上出力毫不含糊。
钱虽不是自己的,力却是实打实的。
众人帮着林无心小心地将几卷草席搬入坑中,极为认真地码放整齐。
林大义走过来,拍了拍身旁林无心的肩膀,轻道一声,“兄弟,莫想了,任他们往生去吧。”
林无心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已没有从前那些波澜的悲伤,只是平静。
平静地如一潭没有了风浪的湖水,再也没了流动。
或许没了心头的那缕牵绊,便再没了那些抓住不放的执念。
三丈见方的安生之所,所安的无非在世人的心安,但如若可求,也望往生顺遂,可再不相遇,但莫再有如是的无妄之灾。
此生此世,可怨,可恨。
来生来世,莫期,莫等。
林无心跪坐在那,俯着身为三具已冰冷僵硬的身体细心地理过衣冠,唇齿颤动却再无半点声音。
安顿好后,疲惫席卷着众人而来,林大义三人便跟随老者返回破庙中,虽没有什么美味佳肴,果腹之食还是不缺的,饱餐过后三人杂乱地躺在干草上,赵小诗不知又从哪摸来的几根四叶的青绿小草,放在嘴里像小牛一般地咀嚼,潮水的倦意涌来,很快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雷鸣。
只有一人,还在那。
立在原处的林无心,如一尊雕塑,思绪搜寻着如隔世般的记忆,所念所想,随着春末的风飘远。
曾有胸怀意气的少年,也曾有书声朗朗的高楼。
少年高楼中摩挲着书中的每一个字,痛哭流涕地感受着书中那些孤独游荡的灵魂,浩浩长河,奔流不息,少年自己殷实和睦的家境,也注定了他从未能发出如此痛入心扉的声音。
后来的后来,少年发现自己其实渺小得如沧海一粟,在天做不得星辰,在地成不了山岳。
然,平凡的自己再不济还有个平和的家。
娘亲常说起,一生之重,不过饱餐与被爱罢了。
妹妹深以为然。
自己从不苟同。
而如今,低头看去,从前最想远离的,终成了此时可望而不可求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知过了多久,林无心已解开自家族出事起便未换过的衣袍,脏乱的锦绣衣物就这么枕在头下,他平躺在带着湿润的泥土上,与那些还渗着鲜木气息的牌子并列时,竟是如此的心安,疲惫至极的男子,安静地合上双眼。
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哪怕这种心安,尽是苦涩与荒凉。
从前的那个林梧欣随着这一抔抔尘土随家人去往了极远处,留下独活的这个林无心今日真成了无心之人。
如人所言,同音同韵,却是迥然之命。
深夜的梦中,朦胧处有枝繁叶茂梧桐树上的蝉鸣,鸣醒了盛夏。
那名卧地而眠唤作无心的男子,呼吸吐纳之间,有阵阵金黄之气于七窍中悠悠飘出。
金气扶摇直上,欲入云海。
西北处瞬间拔起数道紫金色接天光柱,自山巅处起势,没入云霄后直直袭来。
木苍山,一袭飘摇大袖,亦是拔地而去,赤红袖衣裹挟着万千杀伐之力,接触的一瞬,便生生撕去光柱七八成的威势。
而后,又有阵阵苍风起于东南江畔,径直奔西北而去,彻底吹散了那些光柱的残势。
苍风将道道金气压落回云海之下。
赤红大袖徐徐落,红芒闪动,金气皆被摄入其中。
临近地面数丈时,大袖猛然下压,下起了一场金雨,接触土壤的一瞬,金色雨水便入地化为无物。
从何处来,归何处去。
那一夜,在神风亭刚竖立起的木牌周围,十余梧桐小树亭亭如盖矣。
那一日,晚霞火红,朦胧中,似有火鸟自天边而来。
凤落梧桐枝!
极西北处的一座山巅,一位道长一脚掀翻道坛,浑身焰红精血流淌,如烈火焚身,喘着粗气地骂骂咧咧,
“疯子,都是疯子,一个将死之人,得了又有何用处,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木苍山的仙人台,有位老者,独坐棋台,手捻黑子,久久不落,棋台上黑白双子晶莹闪烁,白子如雪,黑子如墨。
老者自顾自地在夜色里呢喃,“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自那年后,桃叶再未得见桃花。”
那阵东南清风由山顶吹下,拂过老者鬓角,老者轻笑着点头,“好的,莫恼莫恼,知道啦。”
清风在岗,明月在天。
有心上人在心上。
老者转身时露出墨色大袍的鲜红衣袖,大袍背后无其他,一枪贯日罢了。
夜色渐深。
天空中有阵阵黑云掩着夜色汇聚而来,层层叠叠,有压城之势。
漆黑乌云并未扩散,而是在神风亭正上空聚集得愈发浓厚,有暗紫色电光在深处间歇跳动着。
雷声未至,有威严之声在凌霄云顶处传来,昭示此处:
“无知儒生,本就是要遭九世轮回之苦,这一世,不想着恪守儒家本分,积攒功德,重修本我,反而执念凡尘之事,私吞百年梧桐木心,藐视天上仙人,其罪当诛,两罪并罚,神魂当灭。”
语音落罢,生死即判。
天雷滚滚炸响于云端,只是此处似是立起了一个偌大的天地屏障,百丈外的破庙处,雷声电光皆不见,依旧是和煦微风里的寂静夜。
终于,一阵金色电光率先冲下,直直砸向那个酣眠在木牌旁的年轻男子。
随后便是十道、百道电光紧随其后,顿时激射而下,毫不留情,似是立马要这世间蝼蚁淹没在煌煌天威之中。
百道电光映得夜色浴金,只是片片皆未能击中那位依旧平躺着的沉眠男子,金色光华四溅,四处土壤如沸水般翻滚,又偏偏刚好避开了那三处新砌的土堆。
这如大雨倾盆的电光竟皆被一物所挡。
定睛看去,有一位白须老者身披破败道袍,手撑着一把点缀着桃花的淡黄色油纸伞,装扮有些颇为诡异,不是旁人,正是白日里木苍山的扫地老翁,只是此时的他英气勃勃,无半分暮色。
头顶上方,雷势不减半分,宛如一柄柄铁锤撞钟,声音刺破耳膜,油纸伞下,所有喧哗如泥牛入海,万籁皆静,仿佛置身一场濛濛细雨。
老人撑着伞,看向远处的山峰草木,自言自语着,
“昔年我曾请画师作画一幅,画中她撑伞在树下,油纸伞展开似烛灯,白花瓣跌落如飘雪,一袭蓝衣融于当日冷风,脚下是河流,遍地洒满石砂,轻蹙起的弯弯眉眼,便是此生那无尽的远方。”
眼见久攻不下,头顶乌云似是被触逆鳞,一声凄厉的野牛嘶吼回荡,密云深处竟隐约显出了一副虚影牛角,与此同时,落下的电光不再是金色,而是贯穿天地的一线通体血红,如根根粗大的鞭条,抽动在油纸伞的结界之上。
淡黄的结界终于开始摇晃。
老人见状一脚轻踏地面,结界平稳了几分,老人嘴唇依旧动个不停,油纸伞下却无半点声音,而云霄之上,苍劲的声音如雷鸣震透云幕,
“然,当时当日,却有不少聒噪之语,一个半瞎的周家魔头,恋一个风尘女子,身旁搀扶着的枪做个拐棍正合适,今时今日,我听闻这九天之雷,在我耳畔作威不停,落在我这木苍山上,恰如昔日那些吵闹之言,垂垂老朽,尚能战否?”
老者抚过白须,放肆大笑,声如洪钟,
“天道无常,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浩气长存,对错怎成了你一家之言?”
老者华发无风飞舞,身上破旧道袍霎时光华阵阵透体而出,再压不住外溢之势,老人松开油纸伞,淡黄伞身悬停空中,老人轻笑一声,身形一闪而逝。
“神威!”
“烈水!”
“朔寒!”
“天罡!”
“随我起身!挑了这青天!”
神风亭四角,先前用于支撑住摇摇欲坠凉亭的四根立柱,外皮泛起阵阵裂纹,立柱中心有光华刺目透着纹路而出,照彻四周。
破旧柱身,如枯木逢春。
下一刻,四根立柱金黄胜电,碧蓝似海,冷若霜雪,墨如长夜。
老人身形复现时已在半空之中,四杆长枪,拔地而起,紧跟身后,齐齐冲天,直奔云霄而去。
一人四枪,撞入浓厚乌云之中,四色光华交替闪烁,有颗颗紫雷在密云深处起落,撞出声声闷响。
那一夜,明月星辰,雷云闪电,四色彩虹,同挂天空。
半柱香后,一个身影直直坠入木苍后山,在地上犁出百丈长的沟壑,老者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双臂震散尘土,愤然道,“不过尔尔!”
此时,头顶的轰鸣已不知归处,一切复归深夜的寂静,刚刚的一切,如初夏时节的一场暴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人直起身,伸手遮着眉探望着远处,似是在确认着什么,俄顷,似是看到了,咋舌感慨了一声,“飞得真远。”
老人转身环视确认四下无人后,伸手揉了揉屁股,说道,“哎,这十两银子可真不好挣。”
说罢一瘸一拐地走入黑夜。
极远处,有一缕流星,拖着长长的白焰尾,还在飞速向着远方坠去。
流星中央,一位仙风道骨的威严方脸汉子,披头散发,血流满面,生死不知,汉子身披的紫金华袍犹有赤红电光跳跃,每跳跃一下,都有噼啪炸响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