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半隐,寒上枝头。
此刻的李牧遥微蹲着身子在青桑山顶的一处泉水旁,泉名饮月,之所以取作此名,是因为日落之后,月光撒于峰顶,泉中之水会缓缓涨起,没过泉眼而出,外溢之水汇聚后由山峰涯畔处落下,垂落之水透着月光的晶莹,山下人观此情景,便觉得此泉有灵,可饮月光而满,于是,饮月泉便由此而来。
不知何时,李牧遥开始深信,唯有行走在夜色里的人,才不会畏惧黑暗,于是这些年,他常常一人安静地或行走或藏身于青桑各处无光的角落,亲眼目睹那些发生在夜色里的事。
正如此刻的他,一人闭目在青桑山顶畅想着日后武道登顶时睥睨天下的模样,还不忘时刻提醒到时候自己莫要被眼前名利冲昏头脑,要牢记此刻一无所有时的身边人大抵才是真心人。
而就在李牧遥沉醉其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时,一阵莫名的滚烫气息自远处扑面而来,朦胧中的李牧遥惊得猛然睁眼,半弯的嘴角还未来得及收起,右手已立刻下意识地贴紧时常伴身的白桦木剑,他屏气凝神地四下寻找,剧烈的心跳声显得无比地刺耳。
其实,除非一个大活人蹦跶在他眼前,不然不通半点武道的他其实也感受不到身旁的任何异样。
果不其然,所察所感,只有四下乱窜的野风和被拂弯的小草,周遭的一切如此刻的心境一般,杂乱却并无任何异样。
刚刚的莫名气息,或许也只是半睡半醒假寐时的一场虚惊。
少年轻呼出一口气,正在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之时,少年直起身一抬头,他这才留意到远处刚刚还空空如也的涯畔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袭灰色身影,那背影负手而立,无声无息地眺望着远处,淡灰的儒雅衣袍随着涯畔处更为肆意的寒风起伏鼓荡,久而久之,那人就如一棵已沉寂百年的山上老松。
不过,稍微细细打量,李牧遥便知道,那个身影,正是自己熟悉的凌先生。
少年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五指作梳将头顶已略显杂乱的青丝理顺。
于少年而言,今天的一切都透着些诡异的气息,已经过于凶险了,此地定然不宜久留。
少年直起身便想要径直离去。
下一刻,又是一个声音,不自觉地让少年整个头皮瞬间发麻。
一声无比清晰的雄浑龙吟仿佛生生地炸响于少年耳畔,刚刚的一切如果还能作梦中臆想来安慰自己的话,这一声揪起心神的嘶吼,真切得少年实在想不出半点宽慰的理由。
少年颤巍巍地抬头,刚要踏出的右腿亦是吓得猛然停住,只见百丈夜空上,一抹翠绿诡异地飘在那,少年咬着牙强压下心神的激荡,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从小便在小镇长大的他哪见过这种情景,最常见莫过于少男少女的打情骂俏和稚童们的嬉戏打闹,最为过火的也无非熟悉的邻家叔叔翻过了同镇寡妇的墙头。
有些圣贤书里未曾写下的荒唐事,却也是少年年少时夜色下亲眼所见的人之常情。
但相比此时此刻的情景,便是家中院落池塘的一潭止水碰到滚滚奔流大江的差别了。
少年稳住心神,定睛望去,那一袭漂浮的翠绿乃是一件披风迎着劲风舞动,绵延而去,足有十数丈之远,翠绿中心处,一位长须老者双目紧闭,老者须发皆白,刀眉斜立,一柄七尺大刀正正地立于他的身侧,大刀刀身此刻正躁动地摇晃颤鸣,依稀传出阵阵或起或伏的龙吟之声。
老者似是丝毫未察觉到此处的少年,只是怔怔地面向天边,眼神里满是森寒的杀意,那张苍凉的脸上有些难掩的疲态,突然老人似是察觉到了一抹异样,眯着眼盯着远处,杀意更盛,他一脚横踢长刀刀柄,大刀猛然横于身前,老人抚须摇头,一声轻叹,“时也,命也。”
下一刻,天边处,如朝霞初起,绚丽的火红燃烧着撕开黑幕,正当李牧遥以为是晨曦将至时,一座闪着夺目光华的赤红马车跃出天边,马车正前,是八匹高大雄壮的血色骏马,骏马鬃毛乃是一团团跳动起伏的火焰,骏马昂头前冲,每踏一步,便点燃天边处的一朵云彩。
苍穹之上,此情此景,正如天幕处有那燎原大火,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李牧遥突然想到了某处,后背猛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此刻,老者与自己遥望之处并非东方。
也就是说,这抹堪比朝霞之盛的光华是自西方而起。
正在此时,远处漆黑如墨的东方夜空之上,有两抹流星般的白虹笔直地飞速掠来。
百丈之处,两抹白虹同时暴涨,九霄云上有清雷炸起。
“抽刀。”一声清秀的尖声暴喝,其中一人竟是位女子。
天边的赤红马车上似是注意到了此处的情景,赤旗挥舞,八匹骏马如一面展开的大扇飞速散开,每匹骏马身后都拖拽着一条远看显得细长的赤色火链,伴着天边处越发璀璨的光华,似是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极远处幽深的地平线下正被慢慢拽起。
老人眯眼凝神片刻后顿时怒目圆睁,暴呵道,“八马拖日!是那八马拖日!芸儿,与你师兄速退!此等逆天之物,居然要重见天日?”
少年听着什么“八马拖日”,压根不明白在说些什么,只是从老人冷峻的神情里已不难看出此事的严重。
与此同时,正在李牧遥心跳急促得仿佛就在耳中鸣大鼓的时候,少年猛然察觉到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未等少年抬头去看,脚下又蓦然升起一阵寒风,少年低头扫向脚下,顿时呼吸又不自觉地沉重了起来。
自己不知何时已是站在了断崖之畔,正与凌先生并肩而立。
他侧头望去,凌先生除了伸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依旧如一尊雕像般木讷地望着天空的远处,李牧遥循着视线望去,此刻的自己竟是能直接看清了远处的情景,白虹中的女子手持双刀,眉目冷峻清秀,眼神坚毅,周遭环绕着一圈如霜的白雾,听到老者的暴呵后女子依旧无动于衷地直冲而前。
暴走的马车上,一袭身负红甲的高大身影此刻也是蓦然站起,红甲之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身影身负一柄巨剑,双目无珠,而是两团跳动的火焰,他并未拔出巨剑,而是由身旁缓缓抽出一杆猩红长枪,冰冷的表情打量着那两抹栖身而进的白虹,面色麻木,如一潭平静的死水。
下一刻,长枪毫无征兆地掷出,破空而去。
枪生三尺长虹,一闪而逝,再复现时已是直接闪现至白虹身前,那一枪不是捅穿,而是直接生生地捅断了那抹白虹。
如霜白雾转眼烟消云散,如雪白衣刹那间便染成了扎眼的猩红。
刚刚还飘然于天上的仙人,两段身体如断线风筝般由天空坠落,一片血红挥洒在夜色里,已察觉不到任何生机痕迹。
死而细无声。
哪见过这种触目惊心情景的李牧遥惊得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呆呆站立。
“师兄!”女子悲伤得惊呼出声,身形顿止,想要伸手去抓,伸手后却又是咬紧牙关立刻缩回。
“雷儿!”远处的老者咬着牙出声,怒意至极,周围顷刻间荡起一阵无形青气。“芸儿,给我退!”
白衣女子闻言根本不管不顾,狠狠地一抹眼泪,双掌合于胸前,身上白芒一瞬攀至巅峰,她紧咬牙关,一字一字地说道,“叠雷,扶,摇,入,青,天。”
下一刻,白芒之盛再也压抑不住,牵动起阵阵围绕周身疯狂盘旋的狂风,直接冲散了女子的发髻,满头齐肩青丝,风中乱舞。
女子右手提刀身侧,左手掐诀不停,每一次诀印变幻,刀芒便涨一分。
目睹变故的李牧遥此刻张大着嘴,估摸着还愣神在刚刚剧变的惊吓中,一直无半点动静的凌先生却在此时缓缓开口,“所谓叠雷,乃是取窍穴中所练刀意入于手上刀,拔剑一重雷,随后,踏雁,破云,擒风,携雨,直上五重,扶摇青天方入六重,小丫头年纪轻轻,天赋异禀,即便如此,五重其实已是她的极限,此刻强入六重,便是要以命换命的手段,可惜啊可惜,好好的一块璞玉,莫说以命换命,此刻的她,恐怕,以命换伤都是难事,最多可拼死去为那位老者寻一寻有无破绽。”
言语至此,李牧遥留意到,那个红甲巨人的身影此刻已是面对着此处,手中又是一杆如出一辙的猩红长枪,依旧是那样的不急不缓,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少女竭力想加快,已足有数丈的刀芒之上,青紫电光跳转不停,一行行符文急促地闪烁,却始终未能稳定不动。
五重至六重的那层薄如蝉翼的桎梏,此刻却怎也冲不破。
可偏偏这时,西方夜空,长枪飞出,亦是同样的一闪而逝。
豆大的汗珠从少女额头滚落,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从少女口中猛然喷出。
亦是此刻,右手紧握的刀上符文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终是太勉强了。
少女冷峻面庞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雪白。
“住手。”回过神的李牧遥不知怎地,忍不住惊呼出声。
可一句话,又怎能左右这倾力的杀人一枪呢。
长枪复现,璀璨枪芒正在女子身前半丈处。
远处的老者见此再顾不得其他,凝神闭目,右掌猛然发力,立刻捏碎早已紧握手中的一块玉牌。
顷刻间风云变幻,老者与白衣女子身后同时生起密密麻麻的翠绿梵文。
长枪贯胸而过,女子诡异地毫发无损,长枪如虚影一般穿过少女身体。
与此同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却是胸口被利器瞬间洞穿一般,一条血柱拉扯出一个长弧洒向身后。
凌先生怔怔地望向此时直立于马车上仿佛俯瞰众生的红甲巨人,红甲巨人亦是直直看来,两人对视之下,凌先生面露苦笑地感叹道,“好一招移花接木,好一个借刀杀人。”
红甲巨人不作任何停留,身形蓦地挺拔,左手由身下抓起一把凤头大弓,右手发力猛拉马车锁链,八匹骏马同时嘶鸣后凌空站立,下一刻,骏马口中依次吐出一颗深紫色火球。
红甲巨人弯弓搭箭一气呵成,一发连珠箭连穿八颗紫球。
箭势丝毫不减,整个箭身却燃起一团熊熊紫焰,飞箭在天空弯出一个大弧后直奔白衣少女和李牧遥的方向而来。
正在李牧遥还在焦急地思虑该往哪跑,去躲开这势如破竹的一箭之时。
八匹骏马马蹄落地,一阵赤色涟漪荡过天空,眨眼之间,那一箭便在涟漪之下生出了千万箭。
茫茫火箭映得头顶一片赤红,如即将倾盆而落,注定屠去无数生灵的一场大雨。
李牧遥一下子万念俱灰,差点跌坐在地上。
马车赤旗之后,红甲巨人诡异死寂的声音传来,“风起,当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