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的夜,对姑臧城的许多人来说,都显得格外漫长。
在浮浮沉沉的昏迷中,沈故言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上一世。
一睁眼,就是法场之上。
行刑令落地,他在法场正中央,眼睁睁看着他的家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人头落地。
即便是死到临头,沈家人依旧维持着沈家世世代代的气节与体面,浩浩荡荡的法场中,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那时候沈乐乐还小,家人们骗她,这只是在做游戏,谁要是被吓哭了,会被同窗的小朋友们笑话。
他们还说,等玩儿完这最后一局,就会接她回家。
所以,在屠刀高举过她的头顶时,沈乐乐还在看着他笑。
沈故言明白她在笑什么。
她在笑他这个四哥一点也不坚强,第一个就被吓哭了,她还在等游戏结束,好好笑话笑话他。
只可惜,再也等不到了。
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为那一百八十多位家人收尸的,他们好像是被层层叠叠的摞在一起,沈乐乐人小,身量小,被放在尸山的最上面,然后由他亲手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向来体面的沈公子,被烟熏久了,终于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个干净。
直到此刻,昭皇依旧高坐在龙椅上,没有离开,寒冬腊月的天,他就那么坐在火堆旁,冷眼看着他的所有反应。
因为楚长欢的以死相逼,昭皇不得不饶他一命。
他可以免了他在肉体上的刑罚,可,他会不停地在他的精神上,一刀一刀地凌迟。
作为一个还不算愚蠢的君主,他深知沈故言的才华与能力,绝对不是一个任人揉捏的人,只要给他半点机会,他一定会卷土重来,为他沈家复仇。
所以,他要给他戴上镣铐,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他要永远将沈故言囚禁在囹圄之间,任他怎么折腾,也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这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昨夜,楚长欢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
沈故言知道她喜欢他。
却从不知道她竟然喜欢他到这种地步。
楚长欢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一种毒,且随时都有毒发的可能。
昭皇从沈故言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东西,才放他回公主府。
彼时的楚长欢,还游荡在鬼门关前,生死不明。
他要他跪在楚长欢的床前,她睡一日,他就跪一日,她要是再也醒不来,他就跪到死,也算是给她陪葬。
这是沈故言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服从昭皇的命令。
至于楚长欢,或许是有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沈故言刚跪了不到半个时辰,王岸口中“还要睡上几日”的楚长欢,竟然就这么神奇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沈故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句话,也是她后来费尽全力,用命筹谋,帮他完成的事。
“沈故言,站起来。”
……
“沈故言!”
“沈故言,醒醒,你不能再睡了!”
声音像是从天边外响起,他本来没什么力气去听,奈何那声音太过熟悉,他不想她着急,皱着眉头努力拉近与那个声音的距离。
眼皮太沉,他没有力气睁开,将睡未睡之际,一道亮光透过缝隙洒入了他的视线里。
楚长欢扒拉开他的眼皮,托她的福,昏迷了一个时辰的沈故言终于醒了过来。
他眼珠转了转,从她红彤彤的脸,看向她披在肩上还在滴水的头发,微微皱了皱眉头。
见他脸上终于有了动静,楚长欢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她跌坐在地上,随手拧了两把头发,就像是在拧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似的,一用力,水“噗啦啦”地往下掉。
沈故言用眼睛缓慢地逡巡了一圈这个地方,问道:“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我们是被暗流冲下来的,这里应该是月溪河下游的某个村落,”说着,她走到山洞的一角,那里有猎户留下来的火堆,她在里面挑拣着能用的柴火,说话的声音带着跌宕的回声,“现在太晚了,你又昏迷着,我不敢贸然找村民帮忙,就带你进了这个山洞,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晚,等明天天亮再做打算。”
“好。”沈故言点点头,想起身过去帮忙,动作间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痛从皮肉到筋骨,整个后背瞬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火辣辣地疼成一片,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跌坐了下去。
“别乱动!”楚长欢听见他这边的动静,赶紧扔了手里的柴火,几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厉声道,“你后背上的伤口很多,我刚帮你拔了剑,不要乱动,小心把伤口扯开。”
沈故言没力气答她的话,这样的疼痛于他的身体而言是吃不消的,他几近晕厥,又被绷紧的理智给拽了回来。
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儿。
楚长欢看他疼得嘴唇都白了,心里心疼得很,嘴上却不饶人:“现在知道疼了?刚才在水里的时候逞什么能?既然都把我推开了,干嘛又要把我扯回来?”
推开了?扯回来?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了她浸在水中的脸。
发丝如海藻般飘荡在她的身后,她拉着他手里的剑,靠近,然后扣住他的脖颈,吻在他的唇上。
温软的触感,如梦似幻,极不真实。
他知道,那并不算一个吻,只是当时的他几近气绝,她吻他,实际上只是为了给他渡气,等他清醒几分,又拽着他的手,要把他带上去。
沈故言也是在此时想起,自己究竟是怎么落到水里去的。
在喊过那声岁岁之后,他的头上突然被人叩来一个巨大的面具,那应该是傩戏用的所谓“脸子”,脸子里面是完全的黑,他只知道自己被人推着桑着,好像有一万只手在推着他走,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船舷边缘,头上的脸子被人拿了起来。
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是王映东。
没等他反应,下一刻,王映东就邪笑着将他推进了水里。
落水前,他看见了天空中绽开的第一朵焰火。
烟花爆裂开来的声音,完美掩藏掉了他坠河的“噗通”声。
如果不是楚长欢的及时出现,他也绝不会活到现在。
可他也同样知道,既然王映东让他看到了他的脸,那他就绝不会让他再活下去。
他之于楚长欢而言,只会是一个拖累。
没有他,她自己上岸,或许还能活。
所以,他挣开了她的手,推了她一把,动作间,他把手里的剑也交给了她。
楚长欢转过头,眼睛里诧异还没有化开,在她背后,密密麻麻的流矢就这么不期然地落了下来。
看来,王映东并没有什么好生之德,他要的,就是他们两个一个都活不成。
而楚长欢,即将变成他的一张人肉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