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故言抱着楚长欢下车的时候,亥时已过,庆祥担心沈故言看不清路,还细心地放了两排引路的蜡烛,从府院大门一路燃到了沈故言的卧房,看上去十分浪漫。
当然,此情此景,确实和“浪漫”两个字挨不上边。
沈故言抱着楚长欢,走得稳健且急,楚长欢的头就靠在他的肩膀上,攒了些力气,把眼睛眯出一条缝,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去。
璀璨灯火映在她的眼底,她不期然地弯起唇角,笑了笑。
当然,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疼、”她坐在床上,试图把自己的右手藏进床缝里。
她诚然是喜欢沈故言的。
但拿着剪刀针线钳子镊子的沈故言,
她愿称之为罗刹。
“那也要取,”他板着脸把她的手拿过来,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放松半分。
一个时辰前,楚长欢把刀刺进手掌时有多么的勇敢多么的坚强,现在取刀,她就有多怂。
甚至吓出了眼泪。
沈故言看不得她这个样子,思索半晌,把自己的胳膊递到了她的嘴边:“痛了就咬我。”
楚长欢看着面前的罗刹突然有了几分人性的光辉,挣扎的劲儿也小了下来,她喜欢他,舍不得咬他,看着他递来的胳膊,她犹豫片刻,低头叼住了被子,顺势把头也埋进了被子里。
沈故言看她这样,不忍心再折磨她,一抬手,楚长欢在被子下面痛苦地发出呜呜声。
沈故言神色未变,他用纱布压了压,又仔细检查了伤口,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伤到重要的筋骨。
剩下的就是上药,缝合。
楚长欢一直扎在被子里,像只鸵鸟一样,一眼都不敢看,生怕看一眼就会被吓晕过去。
沈故言在她的手心穿针引线,面不改色,下手利落,,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大约会真以为这是纯粹的医生与患者的关系。
也只有沈故言自己清楚,每下一针,他的心都会被狠狠扎上一刀。
后悔。
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深切体会到这样的无力感。
他不该抱着侥幸心理将她卷入进来。
不该向昭皇建言献策。
不该来姑臧。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边一路滑到下颌,打在他的腿上。
他深知后悔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可他又总是忍不住地后悔。
他终其一生都将被“后悔”二字围困,除非能够时光逆流,回到承徽四十四年的深秋。
不可能的、
他勾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俯身咬断了手里的线,拿过纱布为她包扎。
疼痛逐渐消弭,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忍耐,情毒变本加厉地催捣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痒、麻、灼热、滚烫。
她从被子里抬起头,汗水早已浸湿了她,她凭着仅剩的一点气力,求救地看向他:“沈故言,我好难受……”
沈故言手指一顿,没有看她,迅速打好结,转身拿药。
“沈故言……”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我知道。”他故作平静地拿出药箱,烛火下,额头暴起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
他从一个红瓶子里倒出几粒药,拿给她。
“这是解药吗?”她希冀地看着他。
沈故言却是摇头:“止痛药。”
楚长欢有些泄气,却还是乖乖吃了,沈故言把水递给她,转头回到了药箱跟前。
他的手指放在了众多白瓶子中的一瓶上,看着上面的字,他眼神一沉。
楚长欢抱膝缩在床上,不住地催他快一点。
没时间了。
他迅速拿起瓶子,在手心倒了两粒,转身递到她嘴边。
楚长欢已经没有力气问这是什么药了,只能凭借着对沈故言与生俱来般的信任,张嘴吞下。
沈故言随着她吞咽的动作,眼睫一颤,他轻手抚摸上楚长欢的脸颊,却不贪恋,他直起身,转头把药箱收了起来。
楚长欢似乎真的好了些,只是神识恍惚,沈故言替她掖了掖被角,白皙的脖颈就伸在她面前,一晃、一晃……
好想咬上一口。
这样想着,她咽了咽口水,舌头舔上干燥的嘴唇,牙根痒痒的,像是一只刚成年的野兽,在自己的领地上看见了一只鲜美的肥羊,想一嘴咬住它的脖颈,再美美地吞吃入腹。
这个想法刚蹦出来,就被理智驱散,楚长欢后怕地缩了缩,她以为是余毒未消,担心待会儿自己会胡言乱语,说些不该说的做些不该做的,为了沈故言的身家清白,她张张嘴巴:“去客房睡吧。”
她声音颤得厉害,还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尾音,奈何她现在神智不清,是听不出来自己声音的异样的,至于沈故言,他当然会装作无事发生。
“好。”他淡淡点头,吹灭了蜡烛,只剩下床边的一只为她照亮。
门轻轻地开开,又轻轻地关上。
庆祥和庆喜一直候在门外,见沈故言从屋里出来,他们正要问些什么,却被他示意噤声。
“今夜不需要伺候,你们带着所有侍从出去住,府内不许留人。”
庆祥和庆喜显然愣住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肚子的问题,看着沈故言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他们默契地都选择了缄默。
满院的奴仆在一盏茶内迅速离府,沈故言站在门口,就像那夜楚长欢守他一样,守着楚长欢。
今夜天上的流云很多,月亮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直到日出东山,掩去了它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