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过后,楚长欢将掬水她们都请了出去,一个人默默坐在镜前,用软巾绞着头发。
偌大的寝殿里一时无声,只有水珠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镜子里映出来的,是十五岁的楚长欢,是在如日中天的大昭国里恣意生长了十五年的永绥公主。
她掀起眼皮,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只是差了短短五年的时光,她却几乎忘却了她曾经的样子。
她端详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在同时端详着她。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将拼尽全力,为她所爱之人谋一个光明的未来。
她将半干的头发梳顺披在身后,拿来纸笔,狂草般落下这样一句词: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她将最后一笔拖成了一条极长的线,收笔时,情不自禁地慨叹道:“陶公,大智慧!”
从前听东隅先生讲课时,总觉得他所授的诗词晦涩难懂,也不知道若他在场,看见他从前最头疼的徒弟如今竟能以诗寄情,以词达意,不知道能不能夸她一句。
她放下笔,自嘲似地笑了笑。
算了吧,那个总喜欢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不被笑话就已经是他法外开恩了,夸奖?上辈子没拿到,这辈子也别想了吧。
她摇摇头,重新换了一张纸,从上往下,将她能记得的所有局中人的名字依次列出。
上辈子她最烦的事情就是动脑筋,总觉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扛着,父皇不成,还有博学强识的三哥,再不济,还有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皇兄,彼时的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们,也坚信,大昭的天不会塌,直到宫变的那夜……
“楚君彻、楚君衡……”
“殿下,贤王来看您了。”
掬水匆匆忙忙地跑到廊下,隔着窗户正看见楚长欢背对着她,看着一幅字愣神,掬水看不清纸上的内容,见她不应,又敲了敲窗户。
楚长欢猛地回神,手一松,小狼毫掉在纸上,晕开了那个「衡」字。
她默默把纸团了,重新洗笔:“不见。”
掬水眨巴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我说,不见。”
她又把话重新跟她复述了一遍,一字一顿,十分清晰,掬水咽了咽口水,察觉出她的不悦,也不敢再问什么,心下琢磨片刻,小跑着到门口回话。
贤王楚君衡就站在菡萏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子里扔着鱼食,一池锦鲤拥簇过来,吃得正欢。
“回贤王殿下,”掬水端端正正地拂了一礼,硬着头皮开口:“主子她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您请回吧。”
楚君衡生了双桃花眼,看人时总泛着潋滟水光,他先是分外不解地往寝殿的方向眺了两眼,收回目光时多了几分无奈。
掬水也知道这借口太单薄,她去了那么久,分明就是和楚长欢做过交流才来回的话,楚君衡身为贤王,还执掌刑狱大案,这事绝对骗不过他。
只听他沉叹一声,幽幽开口:“掬水,你可知,本王又怎么招惹到你家主子了?”
他记得近几日他并没有怎么招惹过他这个小妹,前天,她明明还给他送了她最喜欢吃的锦记糕。
掬水赶紧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今日主子确实心情不好,很不好。”
楚君衡挑了挑眉,把剩下的鱼食一股脑地洒了下去:“成,那本王改日再来,照顾好你家主子。”
掬水行礼应下,目送着楚君衡上了轿子,赶紧关了门。
一转头,池边赫然多了一位。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杵着呢!”掬水今天可是被她这位一惊一乍的主子吓麻了,而罪魁祸首,还坐在菡萏池边的栏杆上,看着底下的锦鲤夺食。
“给我的鱼喂这么多,是存心想把我这儿的鱼都撑死吗!”她掀起眼皮,恨恨地盯着紧闭的大门,啐了一口:“没安好心。”
掬水向来神经大条,并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她取来披风给楚长欢系上,无意间碰上她潮湿的头发,眉毛一拧:“殿下,您怎么湿着头发就出来了?”
“没事,外面风大,吹一会儿就干了。”说着,她随意甩了甩头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掬水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掬水,我手下还有多少人?”
她眉眼如炬,神色难得认真,掬水愣了一下,才勉强记起她那些所谓的手下,在她炯炯目光里,硬着头皮掰指头:“芙蕖堂有三个,拦虎寨有五个,阿对,那个盂兰庙里还有……”
“我不是说江湖小弟,”楚长欢摆了摆手,打断她,“我是说父皇给我安排的,就像你和栉巾这样的,会武的,能打仗能办事还能探听消息的,这样的有几个?”
掬水被她说呆了,她从没想过,有一日楚长欢竟然会在意这个:“这……奴婢就不清楚了,奴婢知道的就只有……四个。”
她弱弱比了四根指头出来,楚长欢默了默:“你的意思是,我身边真正能干活的,就只有你、栉巾、良有、书有?”
掬水重重点了两下脑袋。
“可我明明记得当年父皇带我去见你们时,你们有很多人啊,”那是她幼时的事了,具体的人数早已记不清,她只能大致回忆着当时的场面:“我记得当时少说也站了五六排吧。”
五岁时她曾出过一场意外,昭皇担心她的安危,又怕外来的人会欺辱她,思来想去,就给她挑选了一批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子,暗中训练,培养出一批仅供她差使的卫队,或在明或在暗地守护着她的安全。
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等楚长欢意识到的时候,就只剩眼前这四个人了。
不过,天真如她,竟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还在暗处一步不落地保护着她。
若非经历了前世的事,她怕是这辈子都想不到要过问这件事。
“这……”面对着楚长欢的问题,掬水犯了难,“奴婢只知道他们都是被陛下调离的,后来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许是被派去昭乾宫当值了?”
昭乾宫,正是昭皇所在的宫殿。
楚长欢点了点头:“成,改天我去问问父皇。”
话落,她又转头看向掬水,目光沉沉:“那,如果只有你们四个的话,能帮我查个人吗?”
“查什么人?”掬水的眼神里平添了几分憨厚,楚长欢顿了顿,还是对着这双无辜的大眼睛念出了那个名字:
“楚君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