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弱水渊之役?”徐长安心中泛起巨浪,面上却是装作好奇的样子,“老先生可是参加过这场大战?”
孟老笑了笑,显是默认了。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如此壮烈之事,老先生可否讲讲?”
“现在的人可是不爱听这些过去许久的事儿了。”
“晚生通读史籍,关于此战的记录,却是少之又少,反倒令人更觉非同寻常,晚生闻道,马革可裹尸,忠魂不可埋,所以......”
孟老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再次投向青山之外。
“公子姓徐,可是出自范阳徐氏?”
既然颜夫子,雷长史都让自己不要轻易亮出身份,徐长安绕了个圈子,道:“晚生听家中长辈说,我家来自齐地之清河,只是范阳徐氏旁支。”
听他这么说,孟老不再说话,只是沉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徐长安暗自叹了口气。
他拉上莫愁,正待告辞离开,却听孟老缓缓道:“疾如风,徐如林,势如火,稳如山,与袍泽兄弟抵背而战,身有所恃,可以一而敌十,心有所恃,当以纵横天地间,大丈夫如此,何敌不克?何城不摧?何战不胜?”
业已苍老的声音,却透着一抹强横豪迈之气。
“这是弱水渊之战前,我徐大将军为我等说的一段话......十六年了,老夫从未敢忘!”
一股热血直冲徐长安头顶,刹那间,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孟夏也睁大的眼睛,似乎从未听过阿翁讲过这些故事。
孟老指着山顶一株表皮灰暗,树冠如伞,满枝羽状绿叶,嫩黄花蕾的大树,道:“夏儿,你可知它是什么树种?”
孟夏瞧了好半天,踌躇道:“说是槐树吧,却又有些不像。”
孟老呵呵笑道:“你当然认不出了,它叫堇树,在西北之地,可是独有这一棵呢。”
非但孟夏不解,连徐长安都有些糊涂了,老人此时说到这棵树,可有什么缘故不成。
果然,孟老道:“这树来自剑南道,我们这一军卫的兵,都是来自西川剑南道,当年,我们驻扎金州之处,便是这座皋兰山,大将军因感怀大伙儿思念家乡,便叫人从川中运来树苗,栽种于此。”
停了停,老人感叹道:“瞧瞧,它都如此粗壮高大啦。”
徐长安瞧着那棵树,心潮起伏。
莫愁却皱了皱眉尖,似乎全然不感兴趣。默默地走开了去。
“不论公子是否与大将军同宗,今日就凭这一‘徐’姓,我也愿将当时之事说与你们听,哎,这么多年了,憋在心底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徐长安扶孟老坐了下来。
老人缓缓道:“我家世代都是军户,直到我这一辈,也只是团结营的一个百人倅长,手下共有八十八名兄弟,常年轮守在松洲,维州,茂州等高原之地,”
“至德二十九年十一月,我们被编入刚组建的‘金牛领军卫’之中。”
“第二年,也就是天载元年三月,大军北进,经尕海,河州,抵达湟州,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大将军......”
他的眼睛倏然睁大,神情也有些激动起来。
“你老觉得大将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徐长安忍不住问道。
“大将军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但兄弟们都觉得,他就不是一个跟我们一样的人......他就是天神的化身!”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
徐长安闻言,不禁望了望远处的莫愁。
“当时西方七国中的腐国轻骑兵一万二千人,绕道西境之大雪山,突然出现在湟州平原,意图自西向东攻击京师侧翼,我们一万金牛卫,便要在此阻击他们。”
“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很隐秘,却不知大将军早已洞悉其所图。”
孟老半眯着双眼,进入了记忆之中。
“我记得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天空中下起了大雪,随着双方距离的急速缩短,战斗便在落日的一瞬间骤然打响。”
“这是一场大平原之上,骑兵对骑兵的短兵相接,全无任何计谋设计可言,有的只是人马冲击的力量与拼死一搏的决心,”
“那可是一场血红雪白的惨烈厮杀啊!”
“就像这样,一朵,一朵,又是一朵。双方投掷的火油弹,就像烟花一样在灰色的夜空中爆开,爆炸声一浪接过一浪,火焰把混合着白雪的土块烧得漆黑一片......”
孟老喃喃道,稍一停顿,声音逐渐高亢:“大将军身披玄铁甲胄,系着一条红色披风,亲率自己的一百名龙骑,就如同一把巨大而锋利的铁锥,直插敌人中军大阵。”
“所经之处,剑光如炬,无数敌骑连人带马被抛向空中,像是被一团巨大的气浪狂扫而过,千军万马中更是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我记得有他们之中,有一名年轻将军手执红色军旗,紧随大将军身后,而我们这些人,无论身在战场何处,都能看到这面军旗,乱军之中,方位已无从分辨,我们便跟着这红色旗帜反复撞阵,冲杀......”
随着老人的讲述,刚才在烽火台前想象的场景,似乎又一次浮现在徐长安眼前。
万骑奔腾,箭矢穿梭如蝗,长枪如林,刀光闪亮如电,号角声撕裂了大地,军旗猎猎,无数整齐的军阵,狂狼般向前滚动,碾碎一切试图阻挡之物......
“战斗发生得很急促,也很短暂,腐国人在我们的冲击下很快溃败下来......被斩杀四千,投降七千,余者逃遁于荒原之中。”
孟老看着徐长安,微笑道,“我们损失了七百多名将士,其中有十一个是我的兄弟。”
徐长安知道,这所谓的“损失”,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战死。
“大将军说得对,其实所有死去的,都是我的袍泽兄弟。”老人的眼睛有些潮湿了,“此战也算是金牛卫成名之战,稍作休整,我们便东进来到这金州城,驻扎在这皋兰山上。”
“我们就围绕这这棵小小的堇树苗扎下了大营。”
“五月,来自河南道的一万八千名‘忠节军’也到了金州,就驻扎在对面的掬月泉边,两军卫隔河相望,都是些气血方刚的年纪,时不时也起了些冲突......嘿,可都是些好汉子,好兄弟呐!”
“七月中,我们两军卫同时西返,住进了四百里外的西平城,与先期抵达的陇西道骁骑卫合兵一处,当时,大将军已升任陇西道行军大总管,我们就知道,大周朝与西方七国的战争已不可避免。”
老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累了,轻喘一口气。
孟夏忙拿出水壶递给爷爷。
“真甜呐,掬月泉的水!”老人轻轻地抿了一口,递还给孙子,“你是没有尝过三天三夜无水可喝的滋味了,呵呵。”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看来看面前的两个少年,
“其实,因何而战,理由该由上面当官的人去找,对我们这些军人来说,为谁而战,才是最为紧要的事。”
“战端一开,我辈自当奋力一搏,因为我们都知道,此战若是败了,那些西方的蛮子,就会像潮水......不,像饿狼一般扑向东方,扑向南方,抢夺我们的粮食,衣物,家财,烧毁我们的房屋,侮辱我们的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