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只是个五品官员,但此人名气可不小。
天载七年,岑不休以二十弱冠之年中进士第,入翰林院,次年致仕,入杏林书院专事治学,十年后,即以“大贤”身份重回仕林。
在大周朝,书院不仅代表着知识与智慧,更代表着某种传承千年,无需言说,却实实在在的浩大威势。
更何况他长于经学,诗也做得很好,在天下读书人之中,更是有极高声望。
朝中诸公亦知其名。
户部王侍郎的窘迫,让自以为占到先机的赵中丞等人,心中很是恼火,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对方破绽之处予以反驳。
于是堂上气氛有些沉闷起来。
陆方升心头长舒了一口气。
在大周朝,相党与清流之间的明争暗斗,并不是什么秘密。
皇帝需要分权与制衡,官员们需要站队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老百姓需要茶余饭后的谈资掌故,慢慢习惯了,也就没人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只要不是完全阻塞朝廷政令就好。
这个案子背景其实很简单。
去年九月,西北境海西荒漠,陆陆续续爆出了紫铜矿流失的传闻,由于此地为帝国战略物资备份区域,事关重大,故陇北道行营送来呈报,奏请朝廷派专员前来查证。
清流认定此案与相党走私有关。
相党自是火力全开,反唇相讥,于是双方开启了新一轮的朝争。
十一月,在朝中几位大佬商量之下,推荐了虽是户部一员,但官声颇为清廉的户部巡官宋承,领衔前往,查察此案。
御史台也派出了负责该区域的察院监察御史刘珥协同前往。
很快,查案敕令由尚书省发出,案子前后查了四个多月的时间,直到前些日,才算有了结束的迹象。
而今,刚刚回京,正在撰写案情报告的宋承,却被人杀死在大理寺狱的密室中。
这就给了相党反击的绝好机会,
当然。“分察百僚,弹劾官弊”乃御史台之主责,赵宗南出头去弹劾同属清流的陆方升,既有分量,却也不会留下把柄。
谁知却给这刑案老手引进了死胡同......
“臣以为,陆,岑所言,乃话术取巧,不足一辩。”
还是工部郎中韦之谦打破了殿中沉寂:“无论如何,刺杀案发于大理寺为实,其嫌疑殊为最大,望圣上明察。”
天载帝左手轻敲龙案,形态安然。
皇帝还是不表态,局势自然变得诡谲起来,一些精于骑墙的官员,依然选择了沉默。
场中一度陷入垃圾时间。
既然相党要将案件搅浑,何不将计就计,再点一把火?
念及至此,礼部侍郎元安然躬身奏道:“臣以为,兹案干系重大,宋承行踪泄露一事是为关键。”
“现台,寺,户部之间嫌隙已生,当请圣上设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法司共同查察案件,缉凶溯源,以正百官视听。”
“臣以为,此议甚妥。”刑部尚书高明起身附同。
第一位正三品紫袍大佬终于下场了。
六部九卿之中,兵部被皇帝直接拽在手里。
其他比较重要的部门中,清流占据了吏,刑,礼部和大理寺,相党占据了户,工部和御史台,二者势均力敌,倒是谁也扳倒不了谁。
“臣附议。”
“臣附议。”目前是三对一,清流占主动,优势在我,于是同派系官员们开始跟进。
某些骑墙派也开始跃跃欲试。
“禀圣上,此议甚为不妥。”赵宗南大声道,“查察宋承行踪泄露之事,实为破案之先决,大理寺既已涉案,当不便参与其中。”
天载帝微微颔首,道:“卿意如何?”
“依大周典,臣建议由门下给事中、中书舍人、及本台御史组成的三司推事,共同审理此案。”
此言一出,百官眼睛全都望向白玉台上的皇帝陛下。
动不动就要搭建以右相治下为主体的小三司,这是在向朕要权么?
天载帝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却停留在端坐百官之前,至今一言不发的尚书右丞兼门下侍郎,首相武九章身上。
圣上分明是要自己表态了.......皇帝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武相也是绝无半分遗漏。
他侧头看了看端坐身边,同样一言不发的尚书左丞兼中书侍郎,辅相崔昭。
形态轩逸,面沉如水,目光清亮而平和,这位同样出身高门的清流领袖,自朝会一开始就保持着这种姿势。
有时候,耐心比信心好像要更为重要些。
武九章慢慢站了起来,上前三步,躬身道:“臣以为,既是朝议纷纷,难以统一,理当恭请陛下圣裁。”
老大,怎么您一上来,倒是先抽了我们的底火......赵宗南,王廉,韦之谦等眼神有些恍惚。
“朕知道了,武相且请安坐。”
皇帝的目光转向辅相崔昭。
“武相之言,亦是臣之所想。”这位清流老大及时站了出来,替相党老大把话给圆满了。
天载帝收回了目光,漠漠地望着前方空虚之处。若有所思......老狐狸们这是要以退为进?
既如此,朕可就要向前一步了。
目光再次落回朝臣中间,皇帝问:“朕记得,御史台有名刘姓监察一同去了海西?”
御史大夫周余忙躬身答道:“回圣上,此员名刘珥,为察院负责陇北道的监察御史。”
“现在何处?”
“御史台官署中,因此案重大,臣暂未准其他回家。”
“他可有案情呈报?”
“宋承主理案件,刘珥只负监察协助之责,所以没有案情呈报。”
“荒唐!”天载帝面色一沉,说话的声调也高了:“查办如此大案,理当两部台专职同领,岂可派一八品下官敷衍了事?”
“更何况,呈文亦当两人各书,以便相互印证,去伪存真,都像这样办案,如何能保证其真实可信。”
周余身子一颤,忙伏地叩拜:“是,是臣疏忽了。”
天载帝冷哼一声,道:“是不是疏忽,你自己心中有数。”
惊骇之下,周余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连连磕头不已。
天威难测,大殿中的一众官员,无论身属何党何派,都是低眉敛气,谁也不敢多发一言。
“起来说话。”过了半晌,皇帝轻叹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些。
周余爬了起来,躬身垂头,只觉得背心一阵冰凉。
“着御史台细问刘珥,递一个详尽的案情呈报上来,具体事宜,卿自当负责安排妥当,不可再出差错。”
“臣明白!”
“所有证言,须逐字逐句核对无误,不可半分疏漏。”
“是!”
天载帝望了望阶下众臣,语转柔和:“今日上巳节,佳期不可辜负,能与家人同乐更是难得,若无其他事需奏报,这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