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朝相府内灯火通明。半朝文武皆聚集于相府厅堂之上,垂手伫立,未敢擅动。辰时更响,竟无一人离去。片刻,丞相胡硕脚蹬皂靴,肩披绛袍,由内徐徐而出。
“诸位,时辰已然不早,何不早些歇息。有事可明日再议。”胡硕假意打了个哈欠,作慵懒状,正落座,忽见群臣跪拜不起。
“列位,这是何意啊?”胡硕不解道。
司马令道:“下官闻那慕容氏正挟持天王,一路北进,所过州府皆不敢拦,不日将达燕地。鲜卑复国几成定局,而天王生死难料,长此以往,中原必危矣。丞相,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我又何尝不知!”胡硕为难道,“然天王尚在而立幼主,恐难服众!”
司马令再道:“主少而力弱,何以守此社稷?”
胡硕低眉不语。
廷尉抱拳道:“我等皆愿奉胡相为新主,代周掌天下事。”
司马令遂领众臣呼道:“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胡硕惊起,连连摆手:“岂敢岂敢,我何德何能,承天子重任。”
司马令劝道:“为保中原不失,为救黎民于水火,望陛下莫要推辞!”
“也罢也罢。”胡硕微笑道,“本该我命中有此一劫。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但有一事,请各位允准。”
“陛下请讲。”司马令道。
“还请妥善安置皇后及幼主,不可有失。若他日天王得以归来,我仍将禅位于天王,以全忠义。”
“廷尉大人早有安排,洛阳行宫可为周氏及世子行在。”
长安宫禁已形同虚设。半数羽林已随王祟而出,所余不过数百,宫门护卫尚显不足,更不论巡防监查。京城内城门将军直属丞相胡硕,夺宫于胡硕而言轻而易举。
子夜,皇后携幼子正于寝殿内歇息,忽闻殿外宦官报称,胡相晋见。皇后慌乱中未及更衣,胡硕便率众闯入,言称天王蒙难,为保社稷,乞请皇后懿旨,禅位、迁宫。孤儿寡母无所依仗,只得听命写下旨意,加盖玺印,连夜被迫迁出长安。
三日后,诸事大吉,胡硕正式登基,世称后周元帝。即令原司马令迁丞相位,亲率安乐公府一众于幽州城下交割,与慕容氏称兄弟盟好。
烟雨迷蒙,洛阳郊外周山则建大墓一座,内设各类金银玉器,兵马俑。后世之人由墓志铭可知,墓主人正是一代枭雄,大周一世主周通。
羌王闻信震怒,麻衣素缟三日为天王祭奠,礼毕,掷杯拔刀号令全族洗劫元帝新朝,兵锋一度进逼长安。元帝惊慌失措,急命人传信慕容丰都,讨得五万鲜卑铁骑相助终击退羌人。止战之日,三方于岷城签订盟约:羌王得陇西三郡,另新朝岁贡牛羊布帛万计,互市以安。鲜卑与后周以代郡为界,朔方重归鲜卑,两国永世盟好。后世称“岷城之盟”。
至此,羌王大利,声望日重。鲜卑则比之前朝地域更广,渐起逐鹿中原之心。于元帝胡硕而言,当务之急乃稳定朝纲,割地赔款实属权宜之策。然九州百姓以为奇耻大辱,揭竿而起者不绝,一时焦土千里。
彼时南朝,虽有暗流,却仍呈一派歌舞升平。建安城中,深街浅巷无不处处张灯,昼夜颠倒,引无数北方流民投奔。
上书房内,启德帝于南公,桓公言:“若论委曲求全,胡硕甚于朕百倍。纵使称帝,却观人眼色,又有何用!”俄而又道,“此番拨乱反正,全赖两位筹谋,卿等乃朕左右重臣,于后世青史必名垂千古。”二公唏嘘不已。
桓公道:“眼下朝局未稳,谢贼党羽未除,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南公道:“桓公所言极是。我等仍是低估了谢氏,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冒然除之,恐生北周之乱,得不偿失。还需从长计议。”
君臣三人正在商议,忽听秦总管殿外禀报:谢老太君已于今晨卯时驾鹤西归矣。
殿内,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想当年衣冠南渡之时,老太君有恩于朕。纵然谢氏猖狂,朕仍不忍杀之。”启德帝黯然道。二公亦默然。
“传旨,暂解谢氏门禁七日,供谢氏至丧。你亲自去一趟。”秦总管领命退下。
“陛下!”二公同时起身惊呼道。
启德帝挥挥衣袖,示意二公退下。二公无奈,只得暂退。殿外,南公于桓公言:“暗哨不可撤,且需加派人手,若谢治现身,立即锁拿。来往官员需一一记录在册以作甄别。”恒公抱拳领命,即刻退去。
“陛下!”南公复入再道:“既如此,朝廷当发讣告,一则以显陛下仁德,二则若逆贼现身,朝廷亦可以逸待劳擒之。”
“就依丞相之意。”启德帝端坐于上位,一手托首,闭目沉思,眉宇间尽显优思。南公受旨称喏,缓缓退下,心中怅然:皇帝仁德乃臣子百姓之幸,但若妇人之仁,却是幸是不幸?
偌大一个公爵府邸,岂是能封便封得?
日日有各处消息经谢氏暗探由密道传进谢府内,绵绵不绝。谢焘虽久经风雨,然黑白颠倒、亲弟遇害、大军覆灭、爱子失踪,连连噩耗亦令其惶然失据,于无人时常默默啜泣。为顾大局,谢焘密令闭锁消息,复又筹谋反攻大计,夜夜难安,方几日,竟成耄耋之相。
却不知消息从何走漏,竟能越过层层阻隔,入了谢府后宅老夫人之耳:襄公谢煦罹难,尸骨无存。老夫人当即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回光返照时忆起次子昔年英姿勃发,敏而好学,才干不输长兄,却生性豁达,甘当辅佐。若论此,孙儿谢治极类叔父。再想到爱孙亦下落不明,生死难料,身心再遭重创,立时溘然长逝。
谢府丧仪七日,致哀者寥寥,唯王、靖二位老国公过府,皆为世好。
王国公道:“贤侄节哀,保重身体,我等士族还需仰仗贤侄,方可不至衰亡。”
靖国公亦道:“王国老所言甚是,我二人虽无权无职,然族内子弟皆可为贤侄差遣。”
王国公再道:“只要未得实证,我料皇帝不敢随意处置,贤侄依然为我辈魁首。无我等士族支撑,我怕皇帝无米下锅!”
谢焘作揖一拜,叩谢二位世叔。正因江南士族为底,谢氏才有东山再起之可能。三人密探半晌,方才散去。
适逢谢老太君七天丧毕,谢治率残部正抵山阳郡城下,山阳郡守谢旦闻信打开城门率众亲迎,设宴、开府、建营。广陵子弟终有落脚之地。
当日广陵军收复海陵、山阳一线,遂拨亲军守卫。谢旦乃陈郡谢氏族人,广陵军校尉,被谢治擢升至郡守。山阳郡本意设为抵抗越人前沿阵地,不想却是容身之所。
“虞侯,末将不知当不当报……”谢旦踌躇难言。
“你我兄弟,但说无妨!”
谢旦遂将连日来朝廷邸报及各路消息呈报。祖母去世、叔父被害、父亲被禁……瞬时,太守府内哀嚎声、怒吼声震天。短短数日,物是人非,怎不教谢治悲愤垂泪。
昔日贵公子,今朝亡命郎。上天正翻云覆雨,变幻造化。万幸,谢治从各路信息断定,朱续无恙,刘芝或可有救。
正做计较,门外卒吏报,海陵郡守孙方求见。
“好!”谢治振奋精神,前路漫漫,他已无暇感伤。
片刻后,副将周安、海陵郡守原广陵校尉孙方、山阳郡守原广陵校尉谢旦、校尉谢运、校尉刘仓于堂下听命。
“诸位,承蒙不弃,为我广陵子弟留下火种。治拜谢!”说罢,谢治便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众将忙应声下跪:“虞侯不可,折煞兄弟们了!请虞侯下令!”
“好!既如此,我便布置如下。”众人起身,听谢治号令。
“谢运,你与朱续熟识,从邸报看,朝廷似乎忽略寿阳。当日我遣朱续带兵前往寿阳接济灾民,接管防务。如今正好筹划。你速带一队,乔装商贾,若见朱续,则遣使回信,隐而待命。若不见,速速返回山阳。”
“末将领命!”谢旦抱拳道。
“刘仓,命你乔装难民,带一队人马,沿洛水向西探寻,务必寻得刘芝将军带回!”
“末将领命!”刘仓抱拳道。
“周仓,命你协同谢旦、孙方二位将军,整顿城防,以防刘韫攻城,亦防越人偷袭!”
“末将领命!”周仓抱拳道。
“谢旦,城中是否还有我谢氏暗探?”谢治问道。
“禀虞侯,在。此人常隐于市中,我已传令他偏间等候。”谢旦答道。
“好,速遣其前往建安,于父亲建立联系,通报消息。”
“末将领命!”谢旦答道。
一切安排妥当,谢治长吁一气道:“愿诸位勠力同心,以半年为期,我将做进一步部署。去吧!”
众将再拜,各出府门而去。
时南朝历启德二十年,后周元帝元年,慕容氏复燕国,因前后燕帝皆为慕容丰都,世所罕见,众人啧啧称奇,视其为一代传奇。羌王亦正式称帝,因慕始皇帝开天辟地,便以“秦”为国号,世称“羌秦”,羌王自号“秦武帝”。
越人虽势弱,亦不善战,然风云乱世,岂知祸福?遂亦隔江称帝。启德帝大怒,欲发兵攻之,无奈大战之后兵哀将寡,国库空虚,只得作罢,同时不得不善颜以对士族,以期来日再战。丞相南公献计道:“虽不可伐之,但仍应宣昭斥责,剥夺越王帝号。正是上兵伐谋!”启德帝悦之,即择太书阁学士任钦差,亲往颁诏于越王。学士巧舌令越王惶恐,越王念上国强兵,不敢僭越,便回钦差言愿废帝称王,永修两邦之好。
钦差回朝,举国欢腾。启德帝龙颜大悦,封学士为文远侯,加御史大夫衔,赐殿前行走。人竟不知,新任文远侯乃是士族子弟,姓陈名禄,靖国公嫡子。
越王前倨后恭,丑态百出,建安城中便有小调讥讽道:越人善舞不善武,美人一笑醉君王,良田千里入金陵。可笑!
南公却全无笑意。士族,又是士族!丞相南公不由心惊,却力谏无果,遂称病不起,皇帝仅遣一小吏问询便就此了事,令南公心寒。其子王晖愤愤道是皇帝过河拆桥之举,许久南公才道:“倒了一个谢氏,陛下亟需另一士族辅佐。我等南渡之臣犹如无根之木,迟早将化腐朽。”而后几日,南公当真病了一场。
启德二十一年,各厢安定。暗探传信于山阳郡虞侯:谢氏一门三百一十六口尽数被腰斩于市,血流成河,七日后仍有冲天腥气。王国公府抄家,全族远发边塞于披甲人为奴。
谢治闻言,急火攻心,竟卧床三日不起。刘芝将军于虞侯塌前持戟护卫三日未歇。谢氏仇人录中再添一笔:庐陵陈氏。
庐陵陈氏,本为郡府望族,世行商贾,依附谢氏。适逢启德帝衣冠南渡,时任陈氏家主陈宫倾家财以为安邦定国,因而得封公爵,却不想谢氏权势熏天,族中子弟竟无人获重用,只得默默隐其身后,谋些闲职,同时暗中收集谢氏人脉网络。谢府最后一叙,靖国公陈宫已完成谢氏最后拼图,随即便密呈皇帝。至谢府满门抄斩之时,谢焘一党已被除尽,谢氏暗探折损大半。
“此等心机手段,绝不在当年谢焘之下啊!”南公于前来探望之桓公道。
“小小士族,丞相不需挂怀。陈氏远不及谢氏,权势不显,又无兵马,有何惧哉?”桓公不屑道。
夜,星光暗淡。大司马府后宅,桓公刘韫于爱妾言道:“还请岳丈多与丞相走动。皇帝与丞相毕竟有南渡情谊,经年辅佐,不可树敌。”
“妾身明白,明日我便去寻父亲。多谢韫郎关怀!”妾陈氏娇声道,便一头扎入刘韫怀中。若非靖国公大计,需有隐藏,妾陈氏早在刘韫巴蜀练兵之时便是侯府主母。
谢治醒来便于府内披麻戴孝七日,依制将守孝三年,三年不得出。然祖兴之地广陵已经陷落,于朝廷更是势不两立。故第八日,谢治招来众将,按之前所言,他将进行下一步部署。
几路人马皆有回应,时机已到。
刘芝死里逃生,形容消瘦,神色肃杀。将军百战死,本是常事,然遭友军背后插刀,怨愤难消。刘仓不辱使命,一路探寻,走遍大小河川,终在一樵夫口中得知洛水北岸氓山之上有一群绿林,不知从何而来,个个身手了得,专截巴陵来往商船,从不取人性命。刘仓得闻,心中便有三分笃定,遂率部伏于近岸密林伺机观察。皇天不负有心人,潜伏第三日,刘仓便瞧远处林鸟高飞,枝叶晃动。待商船靠近,绿林众人立刻从林中杀出,抛掷勾锚以牵引,并大喝道:“去财留命,童叟无欺!”刘仓遥观其身形步法,却系广陵军步无疑,遂全体出列大喊:“广陵威武!”瞬时泪下。刘芝等人呆立原地,见是同袍,纷纷扯下蒙面,欢拥而上,那还管得“买卖”,倒令商船上众人一时无措,也算有惊无险。
此番,刘芝带回龙骧军一百一十八人,皆为与刘韫一战劫后余生者,顺带还有金银财物数箱,正可为重建广陵军之资。
谢治最喜莫过于寻回其左膀右臂,正因有刘芝在,他的第二步计划方可安心实施。
谢运则派遣暗探回来复命,果如虞侯所料。当日朱续闻得颖川之变,便派出多路人马探查,虽忧心但立时明了。后接朝廷邸报,便已确信朝廷巨变,随即便令本部广陵军就地隐藏,化作寿阳城防,对上则仍以蔡昆之名作答,试验再三无所疑。暗探带回朱续亲笔回函:拜请虞侯安。续已定寿阳,可保众兄弟无恙。今得谢运消息,虽震惊然亦心安,望虞侯放心,续当依计而行,不负君之厚望。续再拜。
“弟兄们!”谢治道,“我欲单人入越,以结盟好。”
众将大惊,直呼虞侯万万不可。
刘芝亦不解道:“虞侯,若那刘贼前去结盟倒尚有可为,而您为广陵主帅,曾两度讨伐越人,可为世仇!若您去,岂不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副将周仓亦点头称是:“虞侯若要收越人为己用,打过去便是。虽说眼下我军仅三千骑,然横扫越地亦非难事。”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应和。
“弟兄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谢治笑道,“彼时作战乃互为家国,并无私怨。此时结盟仍是互为家国,百利无一害。”
众将依旧茫然。
“岂不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敢断言,越人正盼本将军前往。”谢治再道。
刘芝似已明了,道:“为保万一,末将伏兵江岸,若有不测亦可即使接应将军。”
谢治略思片刻,便道:“也罢,然刘芝不可动,我命你坐镇山阳,若日后我真有不测,复仇大业,我便交于你!”
不等众将反对,谢治又道:“以七日为期,若七日我未返,刘芝,你便为广陵主帅。若使命达成,我便已狼烟为号。”
“哦!”谢治去而复返,“今后不可再唤我为虞侯!世上再无虞侯!唯有……广陵君!”
众将叩拜齐呼:“谨遵广陵君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