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败北,平阳公殉难令长安朝野震动,丞相胡硕当摄国事,皇后临朝垂帘。首次大朝,众臣便闻皇后于龙座后啜泣,心下凄凄惶惶。
“诸公!”胡硕立于阶上称道:“当务之急便是迎回天王,在此期间,本相特与皇后商议,幼主未及弱冠不便摄政,暂由本相代劳。为振朝纲,故特请皇后垂帘听政。现特颁下皇后懿旨……”
懿旨定下三桩大事,其一是命丞相摄政,其二是命其胞弟王祟亲率羽林南下接应天王,其三是缉拿安乐公慕容府一众立刻下狱。众臣领命拜退。
兖州城外密林暗哨来报慕容德,城外二十里处,隐约见一路兵卒正缓缓向兖州城靠近。
“快速探明来报!”慕容德道。暗哨退下,只见慕容丰都携一谋士于屏风后现身:“贤弟,定是周通无疑!我鲜卑复国有望!”
“王兄安心,我等这日已多时矣,这便安排刀斧手于城门手刃周通!”慕容德大喜,将要离去却听身后谋士喊道:“将军且慢!”
“大汗。”谋士作揖道:“我受家师所托护佑主上,甘效犬马。如今良机已显,不可轻纵!”
“赵公有何良策?”慕容丰都抬手示意慕容德稍歇。此谋士正是赵拓儿徒,因乱而孤,受赵拓救命教养之恩,随赵拓姓,名彦。
赵彦答道:“周通暂不可杀!”
“灭国之仇岂可不报!赵彦,你虽为汉人,然长于燕地,自当以复我慕容氏为大任。莫非你是想转投新主不成!”慕容德怒道。
“将军错怪小人了,我若想另择他主,当日在长安城岂不简单。我受家师大恩,当以师命事主,绝无二心!”赵彦淡然答道。
“赵公无需多言,本汗清楚你的忠心。贤弟,不可再疑!赵公请讲!”慕容丰都示意二人坐下。
“周通此番大败,精锐折损殆尽,已无生机可言,取其性命不过举手之间。“赵彦正襟危坐再道:“鲜卑祖兴之地在燕,族人甚多,且占地利,大汗若要复国,必返燕地。然我等身居兖州,向西乃蛮荒之地,寸草不生,不可活;向南乃南朝地界,引以为盟,不可过;向北乃羌人之地,多迷障,勇猛过人,不可敌。唯一路往东,经萍州向北可达。此间皆为北朝旧地,周通经略中原多年,自然有些根基,暂留其左右,大汗可效法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待我等复国之日,再杀周通祭奠我鲜卑亡魂,岂不正好!再者,我等冒然出京,想必公府已然陷落,若以周通为质,或许能保府上一干人等也未可知!”
慕容丰都闻言大悦,慕容德更是跪地拜道:“闻赵公一言,令我茅塞顿开,果然是名师高徒。我险些误了大事!”
“好!”慕容丰都拍案道:“便依赵公之意行事!”
三刻,暗哨再报,确系天王残军,请示下。
“立刻准备銮驾,我当城门亲迎!”慕容德大笑道,片刻后又传下军令,“大军即刻集合,三日后护送天王陛下北上还都!”
山岗小道,尘嚣飞扬,两侧兵士百步一岗执旌伫立,不断绵延至兖州城下。天王周通灰头土面,蹙眉闭目卧于战时简易担架之上,由四位亲兵架行于道间,箭伤已经包扎,一片鲜红晕于左肩、胸前。所余部众不过百许,皆伤残,相扶而行。
慕容德亲率州官于城门下,见天王近前,众人跪迎,唯慕容德甲胄在身,腰佩重剑立于众州官之前。
“末将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慕容德拱手于天王身前道。
天王微翕双眼,烈日下头晕目眩,依靠左右扶持坐起,气若游丝道:“将军何罪!于危难中见驾已是大功,待孤回京,定当重赏!来日再战,还需仰仗将军。”
“陛下言重!”慕容德微微躬身道,心中念道,有你报恩之时!遂令人伺候天王銮驾,又命良医随侍。见王驾进城,又于众人言:“弟兄们此番多有辛苦,本将军已安排好营帐,酒肉医药俱全,且随副将前往便是。好生休养,择日回京。”言毕便向副将使一眼色。副将会意,拱手称喏。慕容德颔首带笑,上马扬鞭,追随銮驾而去。
天王于慕容府上昏睡了三日,第三日晨起便被一婢女唤醒:“陛下,龙辇已在府门外备下,将军请陛下移驾!”
天王勉力坐起,仍觉阵阵眩晕,左右却无人服侍,四下空无,便心生怒气,顿感肩头刺痛,只得引而不发。
“传慕容德来见孤!”天王细声道。
“将军正打点行装,恐无暇见驾,故特遣奴婢侍奉陛下更衣起驾。”婢女言罢便近身前来。
“站住!”天王竭力怒道,“大胆慕容德,竟敢如此怠慢孤,孤是天下之主,岂可为人呼喝?还不快传他见驾!”
“陛下莫恼!”正是慕容德大步入内,铁甲银装,威风赫赫。
“我等还需赶路,请陛下速速移驾!”慕容德昂首笑道。
天王顷刻已心中了然,悔恨难当,若不是当初过于爱才,岂能受今日之辱。
“罢了,将军稍歇,孤这便更衣!”天王无奈道。
不过须臾,天王便由一顶步辇抬至府门口,环顾四下皆为陌路。
“孤随行羽林何在?”天王问道。
“将士们思乡心切,已于前日先行启程往关中去。因念为陛下羽林,末将未敢阻拦!”慕容德说道,又指一旁陛下道,“青儿乃我鲜卑贵女,将日夜陪侍陛下左右,陛下尽可安心。”
天王听罢立时气血翻涌,险些失态,遂仰天长叹一气。无奈、悲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数年,人我互换。
慕容氏率军以皇帝驾过州郡,接收补给,却扎营城外,次日开拔,州府皆莫敢相问。
北朝中领军王祟得报,遂号令羽林军快马追赶天王銮驾,终于萍州南部山林追上慕容大军,远远便报:“我等天王羽林,特迎帝驾回銮。”须臾之间,王祟便在眼前。
慕容领航车驾内缓缓站出一人,作揖向王祟道:“天王陛下口谕,命慕容德将军亲率大军护送还都,任何人不得阻拦。”此人正是赵彦,只因其深居安乐公府,故而王祟并不认得。
“我等乃陛下羽林,皆受陛下钦点。若王命,莫敢不从,但请陛下亲示!”王祟毕竟内廷要员,岂是外朝泛泛之辈可比,闻报便觉慕容氏有异:若是回朝,当取道华洲,径直北上即可,何故绕道萍州而行?遂令全军戒备。
“陛下负伤未愈,正于龙辇内休养,有婢女侍奉在侧。请将军奉旨而行!”赵彦指着龙辇道。青儿闻言,探出身子半掀门帘。王祟见天王正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便立刻下马参拜,请罪称护驾来迟。赵彦向青儿使了眼色,青儿随即便合上门帘。
“将军再敢阻拦,我等将以抗旨之罪将尔等拿下。”赵彦忽然厉色道,慕容德亦探出车驾怒视起王祟。。
情形不明,人众我寡,王祟不敢再言,遂让开道路放行,同时率羽林军尾随其后并遣人快马报于皇后知晓。
“几许羽林,立斩之,岂不干净?”车内慕容德问道。
“我军毕竟身处汉地,形势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彦回道。
慕容丰都笑道:“贤弟勿急,一切等回我幽州再议。赵公于长安城内亦有所安排,一切以复国大业为先,不可因小失大。”
长安城内,内廷于相府各收到密报。
皇后得羽林回报,慕容氏似有挟天子之意,情势危急。
丞相胡硕展开密信:以周通首级换幽州二十一郡及慕容府一干眷属,互为盟好。落款:慕容丰都。
迷雾压城,风云再起。
颖水边,凉山下,血腥久久不散。战事刚歇,襄公便令虞侯于颖水东岸劳军三日以作休整,自己则率亲军取道寿阳先行回京述职。叔侄二人向来以襄公奉上而虞侯随军,故虞侯欣然领命,并称将于三日后拔营东归广陵,择日再回京省亲。襄公知其意,此番大捷,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将再无战事,而爱侄正值婚娶之年,回京之后可见建安城中所有贵眷将踏破谢家门楣,然陈郡谢氏的嫡媳岂为凡俗,即便是个公主,也当视哪宫娘娘所出而定。此等联姻正为虞侯不愿,然避无可避。谢氏儿郎只为家国不为私欲。
“治儿莫愁,叔父自当向你父亲陈情,望我治儿能得心中所想!”襄公笑道。公无所出,便视侄作儿。陈公严苛冷峻,不似襄公可亲,虞侯便视叔为父。
“多谢叔父,愿叔父珍重,勿使操劳!”二人于凉山下作别。
此役广陵军所获辎重补给甚巨,车马无数,酒肉无算,虞侯特命留下三日劳军之需外,其余则全数押解至寿阳郡济民,又命朱续暂摄寿阳军政。众人皆感虞侯大德,遂建生祠以为供奉,更有寿阳郡街头巷尾传下民谣:
烽烟起,野火烧,一朝战祸遍地哀。
广陵军,驻凉山,上马杀敌三千里。
若问人间真君子,陈地谢氏有虞侯。
然万千生灵涂炭,令谢治郁郁难安。另有一事亦令其狐疑,以战前部署,龙骧侯刘芝应早已与广陵大军会师才对,为何已有劳军一日,仍未见龙骧军身影,斥候也未见来报!
翌日夜,颖水东岸酒肉已酣,西岸则是新坟座座。谢治于中军账内小憩,忽闻账外报,见“刘”字旗自颖水岸登陆,正向凉山而来,必是刘将军无疑。谢治大喜,即令备好酒肉犒赏龙骧军弟兄。若非龙骧军力战洛水,岂能有颖水大捷。
不料,谢治刚出大帐便问阵阵喊杀声。
“何人冲营?”谢治大喊。
只见慌乱中部下来报:“将军,是桓侯刘韫,假借龙骧军旗登岸,未发一言便提枪杀来,前方弟兄已死伤大半,我等先护将军从后山撤退,再徐图后计。”
众部将不由谢治分说,便拥其上山,于半山腰回望,早已火光冲天,喊杀声逐渐逼近。不由细看,众人急忙寻路潜逃。有赖广陵军驻扎已久,早探得山间野路,即使在白昼亦无人可知,广陵残部所余不过千骑终得以绕过巴蜀军围堵,一路东逃。
西岸血色未散,东岸再填新红。山川一线地,人间修罗场。是友亦是敌,留待后人说。可叹广陵子弟正举杯唤友,不想电光火石之间竟成冤魂。可惜谢家儿郎,皆是吾辈英豪,一朝尽丧。
刘韫挥舞长枪尽屠广陵一军,便马不停蹄追击谢治而去。割袍、断桥、折戟,谢治率余部正不顾一切地向广陵城奔进,途经洛水,见遍地尸首,皆为龙骧军士,谢治悲怆怒吼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顿时军心振奋,杀退一路巴蜀军先锋,继续东进。
众军至广陵城下,只见城门紧闭,谢治隐隐便觉不妙,忽见墙头竖起军旗,赫然一个“刘”字。旗下那人在喊:“大胆谢治,畏战败逃,怎有脸见城中父老?还不速速下马自缚,向皇帝请罪!”话音刚落,城门即开,一军杀奔而出。谢治未及思虑即在众将护卫下且战且退。
畏战?败逃?谢治困惑难当,一时急火攻心,竟昏死过去。醒来时已身处密林,众将大喜过望,更亟需主帅一个指令。
“我等身死无畏,而今有功无赏一身污名,望虞侯为我等洗刷,为我死难之广陵子弟复仇!”偏将周安泣道。
“皇帝视陈郡儿郎为敌久已,此番必是预谋已久,击我以疲。无耻昏君,他日我必手刃之。”校尉刘仓怒道。
谢治沉思一番,已有方略,虽心中悲痛,然其为一军主帅,大局当前,却不可为情绪左右。“可先入山阳郡,此地近越,只怕刘韫鞭长莫及。我等先恢复消息,再做计较!”谢治令道,复又闻道:“清点人马,速来报我!”
“报虞侯,已清点完毕,现下弟兄百余人,偏将一名,校尉三人,各夫长二十余人。”偏将周安回道。
众军正欲开拔,只听校尉谢运喃喃道:“未知丞相与襄公是否无恙。”
谢治伫立人群间,仰天道:“想皇帝欲立足江南,必不敢与门阀对立,父亲落难在所难免,不过于建安城中,谢氏根基深厚,必可保父亲、家人性命。”说罢便径直向前而行。众军心安,紧随谢治身后,消失于茫茫山海之间。
无人得见彼时虞侯面容:垂泪两行,久久不断。
“父亲或许平安,但叔父必横死山野矣。叔父——侄儿不孝!”
建安皇城墙根下,众人正围观朝廷签发之海捕文书二则:
一曰:虞乡侯谢治,于颖水之战时不战而退,自知死罪,畏罪潜逃。特诏,废谢治为庶民,着即缉拿。凡有擒获此贼者,赏万金。
二曰:龙骧将军刘芝于洛城兵败潜逃,废为庶民,着即缉拿。凡有擒获此贼者,赏千金。
另有告示二则:
一曰:贼首谢煦伏诛,着即剥夺爵禄,封门闭府。
二曰:原广陵部众,凡有主动投案首告者,免罪,赏食邑百户。
百姓惶惶不敢高声语。
南朝金殿之上,启德帝接受御史马裕参奏丞相谢焘大不敬罪八项,渎职之罪三十二项。皇帝本欲当庭锁拿,无奈数位国公同乞开恩,更忌谢氏狗急跳墙,遂投鼠忌器,只得暂且将陈公夺爵免职,禁足于府内,无召不得外出,府门更有禁军看守,大理寺即刻察查。
另命南国公王元迁丞相职,统帅百官,恒乡侯刘韫御敌平乱有功,迁大司马,统领全国兵马,晋公爵,世称桓公。
朝堂邸报传至各州郡及王公将府,皆无不震惊于此巨变。世家大族大为惶恐,纷纷私建武装,或明或暗,成一时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