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到狡辩的话,只能泪眼潸潸地望着沈星迢。
侯府可是沈星迢的娘家。
唇亡齿寒,哪能独善其身?
而且她手上,还掌握着沈星迢通奸的证据,多少也是该拉她一把的。
可柳世渊并未就此作罢:“那字画行的掌柜,已经被扣在殿外了,他胆小不经吓,连证词都拟好了。”
皇帝既生气又欣慰。
喜的是,这柳世渊是可造之才,有此忠臣良将辅佐在桓儿身旁,他也可放心将江山社稷交到太子手上了。
气的是,安远侯府的百年清誉,就这样毁在了一对蠢货手里。
朝中像他们这般猖狂的蛀虫,还有多少?
皇帝觉得胸口闷闷的,跟压了块大石似的,他对太子道:“命人即刻围了安远侯府,查封其相关的所有铺面,算一算,他们究竟贪污了多少银钱?”
“与侯府有过往来的人,列成名册,一一查验。”
“再者......”
他皱了皱眉,舌尖发苦:“你的姑母,嘉柔公主,一生孤苦凄寒,朕答应了母后要还她一个公道。”
“安远侯府那种地方,确实委屈了嘉柔,将她接回来吧,葬入皇陵。”
“生前不能在先帝膝前承欢,死后也应给她足够的体面。”
历朝历代,能葬入皇陵的公主,寥寥无几,这是莫大的恩荣。
赵煦之心下激动不已,面上却是冷静克制,他问道:“那姑母之子,沈昱白又该如何?”
提到沈昱白,皇帝的目光也变得温和了起来。
柔儿的孩子还是争气的。
他斟酌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也该认祖归宗了......云麾将军本就有功在身,宗室子弟,封个郡公,倒也合情合理。”
赵煦之淡笑:“儿臣领命。”
说罢皇帝又命亲卫:“好好审一审沈家夫人,若是嘉柔公主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那这侯府可是要罪加一等了。”
纵使沈星迢再想明哲保身,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苦。
她扶着肚子跪在地上,噙着泪道:“臣妇不敢质疑官家的威严,我兄长的确糊涂,可念在侯府百年忠勇的份上,官家当真要如此绝情?”
她指了指姜昙,语气多有怨憎:“她才不是什么姜家二姑娘姜叆,而是我曾经的嫂嫂姜昙。”
“因兄长再娶,她怀恨在心,便想将侯府毁了。”
“诈死和离,蛊惑太子,请官家降罪......”
她因顾念着昔日与嫂嫂的情分,才留了三分薄面,可苏婉容说得对,那就是一个祸害,克侯府的灾星。
在公正与私情面前,沈星迢毫不犹豫地倒向了自家人。
侯府颓势已不可挽,但姜昙也别想顺利脱身。
皇帝一向不喜纨绔放荡的赵克衍,故并未理睬她,而是对着姜昙道:“朕记得,你刚才说有失物要交还,第一件是嘉柔的簪子,那么这第二件呢?”
沈星迢不可置信地看向官家。
姜昙阖上眼睛喘息了片刻,起身拔下了头上的金簪,递到中官手上。
“这第二件失物是属于宗子赵克衍的夫人。”
皇帝闻言睨着沈星迢:“此话从何说起?”
姜昙狠下心道:“宗室血脉不可受人染指,而侯府的大姑娘却假借听戏的名义,与戏子张鹤同苟合,侯府众人瞒而不报。”
沈星迢的肚子开始痛了:“你......胡说......”
姜昙反驳道:“铁证如山,不容狡辩,那奸夫赵鹤同常年混迹在勾栏瓦肆,苏家倒了以后,他便在那里找了个营生,官家审一审便知。”
她本对沈星迢尚存一丝怜悯。
但这一来一回,倒是看清楚了对方的嘴脸。
斩草要除根,沈星迢又是宗子夫人,若心慈手软,只怕后患无穷。
皇帝面色铁青。
宗妇知法犯法,可是重罪。
赵克衍再不济,也是宗室子弟,辱没他的颜面,便是辱没皇家的尊严。
“查,都查......”
......
沈晏清坐在前院,翘着二郎腿品茶,怎么不逍遥快活呢?
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
“你们不能进去,这里可是安远侯府,岂容你们造次?”
“闪开,皇城司是奉官家之命办事,公然抗命者,可别怪刀剑无眼。”
朱嬷嬷尖叫着跑了进去:“大爷,大爷......”
沈晏清蹭得站了起来,拧着眉道:“何事慌慌张张的,夫人她们呢,从宫里回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皇城司的人便鱼贯而入。
指着他道:“他便是安远侯府嫡子沈晏清,拿下!”
几人上前,将他双臂反剪在身后,控制得服服帖帖。
沈晏清不明就里,脸憋得通红:“擅闯侯府,可知是何罪,等我告到了官家的面前......”
亲事官叉腰笑道:“侯府?什么侯府?我们是来奉命抄家的,官家褫夺了沈家的爵位,早就不存在什么安远侯了。”
沈晏清仍不安分,使劲扭动着身子。
“信口开河,我母亲乃是诰命夫人,英国公府的女儿,今日刚刚入宫,面见太后。你们到底是受何人指使,竟敢捏造圣意?”
亲事官懒得同他废话,掏出了怀中的手诏,在他眼前展开。
白纸黑字写尽了他犯下的罪孽,沈晏清看得冷汗涔涔,笑得癫狂:“这怎么可能......”
他承认,收取了私银,贩卖三衙司的闲职。
可追根刨底,这也够不上抄家的大罪。
他迷惘抬头,语气也变得恭顺了很多:“这位兄弟,手诏上列明的罪状,多半都不是真的,官家可查清楚了?”
他哪有这个能力收取这么多贿赂,不过是个武官罢了,哪能和吏部、翰林院攀上关系?
亲事官收起诏书,轻蔑一笑:“像你这种死到临头还嘴硬的人,我们也是见多了,你放心,你家的那个字画行私帐上都记得清楚着呢,不会冤枉了你。”
沈晏清像是被雷劈过了一样,惊得合不上嘴了。
他后知后觉地点着头:“是苏婉容......这铺子是她从苏不移手上收来的......生意也是她在打理。”
可皇城司的人才不会分得那样清楚。
苏婉容嫁到侯府,就是沈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平时吃着一个锅里的饭,出了事就想撇清关系,没门!
亲事官呵斥他:“光是买爵鬻官这一条,就够你死千回万回了,更别说,沈家夫人谋害了先帝的嘉柔公主。”
“嘉柔公主?”
沈晏清半是疑惑,半是痛苦。
母亲怎会跟公主扯上关系,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亲事官道:“你府中的白姨娘便是流失在宫外的嘉柔公主,沈夫人经不起拷问,三两下就招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可能......”
沈晏清笑中带泪,额角的青筋也暴了起来。
老天爷是在跟他开玩笑么?
白姨娘怎么会是公主,她若是......那沈昱白岂不是宗室子弟?
真是太讽刺了。
朱嬷嬷老脸吓得煞白,小声呢喃着:“不得了,侯府要抄家了......天要塌了......”
她想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却被眼疾手快的亲事官逮住了手:“大胆刁妇,想逃到哪去?”
她指间的硬物硌得亲事官十分难受。
翻开袖口一眼,寻遍天涯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正是官家要找的黄玉扳指吗?
他一把撸了下来,果然在扳指内侧发现了一褐色斑点。
安远侯府门口围了许多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城司的人搭着梯子摘下了御赐的牌匾,几人抱着放回了马车上。
府中的丫鬟婆子也列着队,被押送回了官府,北风呼啸而过,卷来了几片干枯腐黑的叶子,显得很是落寞。
曾经的侯府大爷也被人捆着绑着推了出来,俨然一副阶下囚的模样。
“等等......”
章嬷嬷穿过众人,快步跑到沈晏清面前,与那亲事官说情。
“我家老夫人缠绵病榻已久,早上起来就不大妙,看来是熬不过今日了,她有几句话想跟大爷说,还请各位官老爷通融通融。”
亲事官思忖再三,还是行了方便,毕竟沈晏清犯的可是杀头的死罪。
这一别,祖孙俩应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他命手下给沈晏清戴上脚镣,亲自押送了过去。
“柳儿......”
沈老夫人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她昨日昏睡了一天一夜,一觉醒来后,忽然能够开口说上几句话了,虽含糊不清,却着实将章嬷嬷她们惊得不轻。
她自病倒后,便茶饭不思,每日靠着一点米粥山参吊着。
苏家送的上党参已经吃得见底了。
老太太也从原先的富态之相,熬得瘦骨嶙峋,眼睛大得吓人,却是没什么神采。
今早睁眼后,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章嬷嬷,我想吃你做的枣泥糕......”
章嬷嬷喜出望外,可看着老夫人的样子,不像是病情好转了,倒更像是回光返照。
她胃口大开,竟能自己爬坐起来,低头吃了四五块糕点,将柳儿炖的燕窝羹喝了半盏,又嚷着要梳头,换身体面的衣裳。
官家派人来抄家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清念堂。
章嬷嬷原本以为老夫人会暴跳如雷,百般哭闹,可老人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吩咐起后事来:“从前啊,我就想要一副檀香木的棺材,其实侯爷下葬那会,我也早该备下了......”
“可又忌讳着生死,想着迟几年再准备也不迟,现在估计是来不及了。”
“我倒也不想那些身外之物了,只想跟老侯爷葬在一起。”
丫鬟们都吓得哭了,她却全然不提抄家的事:“侯府落魄成这样,我难辞其咎,昱白怕是不肯见我了......”
章嬷嬷抹着泪道:“老祖宗,二爷出息得很,在边关立了功,受官家赏识封了将军了。”
“他当真......”
沈老夫人笑着点头:“好......太好了......”
“他向来是个聪明孩子,倒是我埋没了他,再恨沈家,身上流着的也有沈家的血,这是命中绕不开的冤孽。”
她抬头望着梁木,眼神涣散。
“这一代,也只出一个像样的孩子,可惜,我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够留给他了。”
“连最后一面,估计也是见不到的。”
遗憾呐,遗憾极了。
接着她又说想和孙儿沈晏清交代遗言,便差章嬷嬷去请了。
趁着嬷嬷走开的功夫,她吩咐柳儿:“去,将我床头的暗格打开,再去准备两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