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奶声奶气的咿呀声将沈昱白从昏睡中唤醒。
他极力抬起酸胀的眼皮,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映入眼帘。
那孩子就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面若满月,小手白嫩得似藕节,趴在他的胸膛上好奇地望着他。
“我这是在哪......”
沈昱白将头歪到一侧,打量着这间茅屋。
从屋内陈设和孩子的衣着来看,他并没有离开边关。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呼啸的北风卷着几片雪花乘隙而入,穿着野兔皮的年轻妇人提着双耳砂锅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哟,这位公子,你可算醒了。”
妇人将煮得沸腾的羊汤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将女娃娃抱在怀里:“忧儿没有吵到您吧?”
娃娃嘬着下唇,开心地摇着手里发旧的镶金漆朱拨浪鼓。
沈昱白往下腹摸去,匕首不见了,腹部的痛感也消失了不少。
残破的银甲也被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小杌子上。
妇人赶紧挪出一只手,指了指桌上的腰刀,解释道:“我看您伤得极重,再耽误个一时半刻只怕连性命都没了,只能硬着头皮替您包扎了伤口。”
她摸着心口,感叹道:“唉,老天保佑,迷昏了十来日,真怕您醒不过来了。”
“十来日?”
沈昱白光是支起身子,就已经满头虚汗了。
他竟不知不觉地躺了这么久,怕是禁军的队伍已经抵达京城了。
“听您口音,不像是这里人。”
妇人抱着孩子坐到热炕上,笑着道:“不怕您笑话,我原本是京城人士,只因婆家落了难,才流落此地。”
“段家......也只剩我们母女二人了,我夫君在流放途中染了重病,撒手而去。”
“好在那几位官爷见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大发慈悲将我们放走了......”
说罢,还羞愧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
举手投足间,隐约透着几分世家夫人的娴静气。
“段家......”
沈昱白闻言低下了头,唏嘘不已,他已经知道对方是何人了。
儿时段家也算得上是京城显赫一时的大家族,却没想到栽到了一个女人手里,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沈昱白对她的感激之情自然是难以言表的,可他这次出关并未携带什么值钱的物件,不然也能留给这对母女留些傍身之财。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想要起身:“那匕首还请夫人留下吧,上面的红宝石应是能换一些盘缠的。”
妇人忙将孩子放到炕上,将他搀住。
“公子的伤还未养好,这就要急着动身了么,不再留个几日?”
沈昱白抿着惨白的双唇,摇了摇头:“夫人的好意,沈某心领了,可京城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段夫人心领神会,便也不再强留。
只将他扶到桌前坐下,盛了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推至沈昱白面前。
笑着道:“我也拿不出什么好的来招待你,想着你元气大伤,特意去跟牧民换了根羊棒骨,就着馍随便对付一口吧。”
那羊汤已经熬成了奶白色,上面还撒了些碧绿的葱花。
蒸腾的热气熏得沈昱白的眼眶有些湿润,抽开旁边的凳子请她一道坐下。
用过餐后,沈夫人又从箱底翻出一件羊皮子:“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可要裹得严实些,伤势未愈,不要冻出个好歹来。”
她不顾沈昱白的反对,将衣裳套在他身上。
受此大恩,沈昱白也不知道要怎么回报她了,咽下喉间酸涩道:“夫人,苏不移已经死了。”
段夫人闻言身子一僵,拢着手坐回了凳子上。
段无忧在炕上爬来滚去,含糊不清地唤着:“娘......娘......”
她被流放时,也只有七八个月大。
什么也不懂。
段夫人用冻得红肿的手指飞快地擦去眼泪,沉着声音道:“夫君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可遗憾的是,他却不能亲耳听到这个好消息。
沈昱白忍着腹部的不适,弯下身子,神色尽是温柔:“夫人,苏家还剩一个苏婉容,我答应您,若有机会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不碍事的......”
段夫人抬起潸潸泪眼,摇头道:“那种恶人,自有天收,犯不着脏了你的手。”
沈昱白却早已在心中做好了决定。
临行前,他仍然放心不下这对母女,再次问道:“您要不要带着忧儿跟我一道回京城,我可以照顾好你们母女俩。”
段夫人却婉拒了。
“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边关虽苦寒,我与忧儿也住惯了,周围的牧民都是热心肠的人,有点事也都能帮上忙。”
“况且我们还是戴罪之身,哪能拖累你?”
她将奥都赤的腰刀强塞到沈昱白手上:“这刀应是你在关外缴获的战利品罢?带在身上也好防身。”
随后笑着托了托怀中的娇儿:“忧儿,快跟沈公子道别吧。”
段无忧挥了挥胳膊,将拨浪鼓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沈昱白将手中缰绳挽了几道,最后凝望了这对母女一眼:“再会了,段夫人,我一定会回来探望你们的。”
他轻轻夹了夹马肚子,策马去了。
不知何时,雪停了,初升的朝阳洒在他的银甲上,耀着微光。
他快马加鞭地朝着京城的方向奔去,饿了渴了便用段夫人做的干粮充饥。
马儿累得气喘吁吁了,便停下来休整一会儿。
又一个日出东升,精疲力尽的沈昱白终于望见了巍峨的城门......
“站住,你是何人,打哪来的?”
因其日夜兼程赶路,模样十分邋遢狼狈,令守城的士兵起了疑心,将他拦在门外。
鞍马劳困,沈昱白早已没那个精力再说些什么,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递到士兵手上。
士兵仔细翻看了一眼,惊呼道:“您就是禁军宁朔军团东京营的沈昱白,原来你还活着......”
他兴奋地朝着身后的兄弟喊道:“快瞧瞧是谁回来了?”
众人瞬间将他围了起来,眼神里满是仰慕。
前段日子,禁军大胜而归,沈昱白的事迹便在街头巷尾传开了,甚至连官家也对其赞誉有加,称其“浩气英风,堪为后世表率”。
过不了几日,追封其功绩的诏书就要下来了。
谁也想不到,屡立战功的大英雄,居然奇迹般地生还了。
士兵们一改方才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将人迎进城门。
沈昱白骑在马背上,目光都有些涣散昏沉了,他强撑着精神往郡主府的方向赶去,不一会,身后便跟了一群慕名而来的娃娃们。
举着糖葫芦,蹦蹦跳跳,哼唱着新编的童谣。
恰巧此时,赵嬷嬷正出府采买东西,险些被一群半大的孩子冲撞到。
顺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那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背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二爷......”
她掐着掌心试探唤道,眼泪欻地流下来了。
可老妇心里再清楚不过,沈二爷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抹了泪水往外走去。
“咯噔,咯噔......”
马蹄声停了下来。
沈昱白勒住缰绳,往身后看去,一眼便认了出来:“赵嬷嬷......”
老妇怔怔地驻下脚步,将身子满满转了过来。
“沈二爷......二爷回来了?”
马上那人虽是胡子拉碴,粗犷得不行,可赵嬷嬷还是凭着眉眼认出了他,手中的菜篮子也啪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哭着朝沈昱白奔去:“二爷,真的是你啊,我家姑娘等你等得好生辛苦哇。”
......
江檀正坐在暖炉前打着络子,双目也不似从前的水润灵动。
朝梧一个时辰前端来的燕窝羹还好好地放在桌上,一口未动,早已凉透了。
丫鬟们躲在门后,却不敢说些什么。
这些天来,姑娘只顾着闷头做着小玩意儿,谁也不理,好像也不饿不渴似的。
再美味的珍馐也是味同嚼蜡般地对付几口,便不再动了。
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三只木雕,其中一个男人模样的木雕是姑娘雕刻的,不是很好看,但为了做这个,姜昙的手也被刻刀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做完木雕,她便叼念着:“二爷要的络子还没打好呢。”
又差丫鬟将府中的丝线备好了送过来。
姜夫人心疼极了,但也无可奈何:“姑娘要什么,你们照做就是了,不要逆着她的意思。”
短短几日,她的下颌瘦削了一圈,跟生了病似的。
“姑娘,姑娘,二爷回来了......”
是赵嬷嬷的声音。
姜府是不准再提这个名字的。
姜昙再次听到“二爷”两字,心中泛起无尽的酸楚,她将颤抖的双唇咬得出血,却也不敢抬头望一眼。
沈昱白不会回来了......
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悲痛的事实,哪里敢心生期冀。
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却不慎叫丝线勒到了伤口,殷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姜昙忙慌放下珠络,将伤口含在唇间:“不能弄脏了他的东西......”模样十分疯癫。
“昙儿。”
一双破旧的乌皮战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嗯?”
她下意识地轻声应着。
还未抬头,下一秒,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拉了起来。
纤细如柳的腰身也被男子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环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