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哥摆了摆手,独自饮下杯中酒,豪爽道:“鄙人姓郭,不过是个粗人罢了。”
他指着张鹤同的脸,打了个酒嗝。
“你是不是那个......叫鹤仙的,唱戏的男旦?”
“郭兄认得我?”
张鹤同倒是没料想到,卸了扮相,还能被人认出来,唱了这么多年戏,总算是唱出些名堂了。
他也懒得管那吃得满嘴流油的小巧儿了,拉开长凳坐到男子身边,主动攀谈道:“鹤仙是我的艺名,您是如何认得我的?”
男子再斟了一杯酒,做出敬酒的姿势。
“你都来过安远侯府两次了,我能不认得你嘛?”
一听安远侯府,张鹤同立刻垮下嘴角,正欲起身离开,被他按住了:“你咋说翻脸就翻脸,阴晴无定的,跟小娘们似的......”
张鹤同有苦难言,睨着一双狐狸眼打量了他半晌,觉察不出半点敌意。
戒备地问道:“你是安远侯府的?”
男子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松开手打趣道:“我是安远侯府的护院,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叫跑堂小厮多添了副碗筷,又将桌上的硬菜推到其跟前。
自顾自地吃起碗里的冷炙羊肉。
十分随意地扯起闲篇来:“怎么后面没见你们戏班子过来了,不唱了?”
看似无心的话语却打消了张鹤同的顾虑。
既能问出这番话,应是不知内院那些龌龊事的。
也对,沈星迢是王府宗妇,也是侯府正儿八百的大姑娘,出了那档子事,恨不得在怀里捂臭了,捂馊了,哪敢大肆宣扬?
尤其是像看家护院这种粗人,知道了还不得编排些浑话逗个乐子。
不是来抓他的就好。
张鹤同不愧是唱戏的,脸一抹便挂上了谄笑,双手端起酒杯,磕了下对方的杯壁下沿:“原来是护院大哥,方才多有得罪了。”
一杯酒沿着喉咙下肚,胃里顿时生起了暖意。
他感叹道:“琼花露不愧是好酒,入口绵柔,我还是许多年前在扬州拜师学艺时喝过一回,那滋味......念念不忘啊。”
男子赶紧给他满上。
“既然爱喝,就多喝两杯。”
转眼间,满满一盘冷炙羊吃得见底了,桌上的酒壶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桌子。
他也没想到张鹤同酒量竟是如此惊人,一杯接着一杯,他是护院中最能喝的了,也不禁开始有些头晕身乏了。
可旁边的人却依旧滔滔不绝,从天南说到地北,急着要将短暂又肤浅的一生说与旁人听。
又吹嘘道:“我张鹤同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会讨女人欢心,尤其是深居高门大院的闺阁女子、官家夫人......”
他竖起食指,在男子面前摇了摇:“嗝......没一个能在我面前把持得住的,你家姑娘也不例外。”
男子吓得放下酒杯,回首四顾了一眼。
幸好周围的人只顾着搂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台上的锣鼓敲得又响,自然没人注意到这个酒蒙子。
话都说到这份田地上了,他便知张鹤同已经喝得迷糊了。
或许不用将人绑到郡主府也能套出些话来。
男子又叫了一盘酱牛肉,给他夹了满满一碗,打听道:“你们这个戏班子,应是苏家老爷供着的吧?”
“郭兄真是讲义气,等改日我结了例银,再回请你一顿......”
张鹤同虽然吃顶了,还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肉。
抹了抹嘴角的油渍后,撑着桌角道:“您说的没错,我是苏家的,苏家什么都好,就是上不得台面,若是能在哪个达官贵人家唱戏,出去也得被人高看一眼。”
“那东家的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坏。”
“原先大公子还在世的时候,对我们动辄打骂,甚至还牵出猎犬出来吓唬我们哩。”
他捂着嘴,羞怯一笑:“那狗,是开过荤的,柳家姨娘知道吧,就是被那畜生活活咬死的......”
男子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
接着问道:“那你可知,苏家老爷是靠什么发家的?”
“他祖籍是哪里的,怎么老早以前没在京城听过这号人物,老家可有什么人?”
张鹤同登时将脸沉了下来:“你打听这个作甚?”
伸出一只手凭空掏了几下,才揪住男子的衣领:“说......你是不是苏老爷的对家,有何目的?”
男子脸色一变,反抓住他的手腕,眸光幽暗。
“哈哈,我同你说笑的,郭兄......”
张鹤同笑着松开了手,还顺势挑了下男子的下颌。
“苏老爷对往事讳莫如深,府中资历老的家奴也不敢胡乱嚼舌根,可我是谁?”
“我可是连水仙花也为之倾倒的鹤仙啊......”
“几句甜言蜜语,夫人跟前的贴身丫鬟便抖落了个干净,她是跟着苏家从江宁府过来的,五岁时便被买到夫人跟前,那会老爷还不是什么商贾大户。”
“不过是个卑微低贱的牵马小厮,出了一趟远门后,便带着万贯金钱风风光光地回了江宁府。”
“听说好像是......冒着被贼寇杀害的风险,将粮草运到了冀州,又持着盐引到盐场换取了不少官盐,借此狠狠大赚了一笔。”
男子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那他的粮草从何而来,既是牵马小厮,又哪来的本钱采买粮草?”
张鹤同翘起兰花指,笑得妩媚:“我就是个唱戏的罢了,生意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的,丫鬟怎么跟我说的,我便如实告予了哥哥您呀......”
“苏老爷也不是江宁府本地人。”
“听说是华亭县人,祖上是种庄稼的,你猜他本名叫什么?”
望着他一脸神秘的模样,男子只好搭腔:“别卖关子了。”
“他叫苏不移,‘贫贱不能移’的‘不移’啊,哈哈......”
张鹤同应是喝多了,不知被哪句话戳到了肺管子,竟拍着桌子大笑了起来,癫狂无状,旁人的人都纷纷投来埋怨的目光。
那眼神分明在怨他的笑声,影响了他们听曲儿。
笑着笑着,他忽然趴倒在桌上,额头重重地撞击在桌沿上,又向后栽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