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碧黑着脸走到苏婉容跟前。
语气生硬地提醒道:“姨娘不来听戏吗,大姑娘等着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婉容理了理两鬓,窝着一肚子的邪火低头走到了前排坐下。
有些憎怨地瞧了沈星迢一眼。
为她做了那么多,这女人却与她兄长一般,是个铁石心肠,从来不肯帮自己一次。
倒是喜欢装出一副公道正直的模样。
可生气归生气,苏婉容还是好言好语地问道:“妹妹今日想听些什么?”
沈星迢捧起册子,随意翻了翻。
悒悒问道:“他们最拿手的是哪出戏?”
被苏婉容这么一搅和,她这东道主也没得什么心思听戏了,身后人的目光就像是针一样,扎得她坐立不安。
“自然是西厢记了。”
西厢记?
沈星迢有些犹豫了。
本来侯府就是不许听戏的,更何况是大户小姐们都不敢听的西厢记。
苏婉容撺掇道:“你都身为人妇了,还羞怯个什么劲。”
“老夫人不许咱们听戏,咱们不也听了?横竖都是坏了规矩,也不差这一场戏了。”
“况且是在樨香楼呢。”
“你瞧后面几个表姑娘,胆子小得跟鹌鹑一样,哪里还敢胡乱去说,那不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吗?”
苏婉容越说越觉得好笑。
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润润嗓子。
沈星迢心虚地点头道:“好,就点这出吧。”
随着一阵清脆的梆子声,旦角崔莺莺迈着轻盈的步子登场了,那伶人的扮相很是惊艳。
一双灵动有神的吊梢凤眼,牢牢地抓住了沈星迢的视线。
身段如水,还生了副黄鹂般的好嗓子。
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
她忍不住侧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向苏婉容问道:“这是哪路神仙,怎么从未听说过京城还有这一号人物?”
比起王府里的旦角,眼前这位显然更胜一筹。
苏婉容捂唇笑道:“看来我苏府的戏班子,还是能入得了大姑娘的法眼的。”
“这扮崔莺莺的是位男旦,旁人都唤他鹤仙,是在扬州袁家班子长大的,是袁老的关门弟子。”
原来是扬州袁家班的。
沈星迢在王府听戏时,曾听婆母提过一嘴。
袁老是什么人物,曾三度在先帝面前开嗓贺寿,可惜上了年纪后,渐渐消失在了戏台上。
能将袁老的关门弟子收入府中,苏家还是有些本事的。
后头苏婉容再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婉转动人的唱腔听得她如痴如醉,只觉得自己就是那崔莺莺,正值最好的年华,却被这高墙碧瓦幽禁了春光。
来世不做人,做那飞鸟。
再高的墙头,也是能够飞得出去的......
沈星迢听上了瘾,点了一出又一出,压根没给表姑娘堂姑娘们点戏的机会。
所幸她点的都是些情情爱爱的戏码。
年轻姑娘们嘴上不说,其实也是爱听的,红着脸听完了全场。
暮色渐深,伶人们纷纷去偏房卸了头面,换下衣裳。
女眷们也意犹未尽地先后离开了。
不知下次听戏,是何年何月了?
苏婉容也走了好远,跟戏班子的班主谈话去了。
只有沈星迢还痴痴地坐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脸颊上的脂粉留下了两道淡淡的痕迹,像是哭过一场的。
这副模样若是只凭想象,多少是有些狼狈的。
可她正是艳若桃李的年纪,又是锦衣玉食养大的,相貌气质也远胜一般人雍容华贵,倒是平添了几分凄美韵味。
“该回房了,姑娘。”
绮碧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姑娘的一场美梦。
沈星迢这才怔怔回神,站起身来。
连鸳鸯帕子落在了椅子上,都不知道。
她没有急着回寝房,而是让绮碧先回去了,自己则独身往鲤鱼池的方向去了。
一出西厢记,听得她魂销梦断。
今夜怕是难眠了......
她倚在凭栏上,望着池中的鱼儿暗自神伤。
连鱼儿都是成双成对的,怎得只有她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往日待字闺中时,老是听祖母说那宗子赵克衍如何如何好,是个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又身在王公世家。
又岂能说他们不是良配?
祖母又说:“你若不愿嫁,那就便宜那江家的好了,往后她做了宗妇,封了诰命,你可不要怨我没替你着想。”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她就是让这口没来由的“气”给害了一辈子。
且不说那赵克衍不如她想象中生得俊朗,更是个流连欢场的浪荡小人。
沈星迢嫌他脏,有半年不曾与他同床共枕。
却又舍不得那虚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偏偏两位哥哥又都生得那样好看,自小便看惯了俊丽皮囊的沈星迢,对着那张没有半点可取之处的脸,更是连做戏都做不下去。
想得正出神时,只听得身后的竹林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头也没回,问道:“是绮碧吗?”
即便不是绮碧,也会是院里的婆子,她自然不会害怕。
“是......是在下捡到了姑娘的帕子......”
男人的声音。
沈星迢猛地回头,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刚才戏台上的男旦鹤仙。
起初还是警觉的:“谁叫你乱跑的,这里可是侯府,你一个外男出现在这里本就是逾矩的,怎还敢尾随我?”
她下意识地将脸背了过去,想离开。
张鹤同赧然地垂下了目光,伸手将帕子递了过去:“姑娘可别误会了,在下不敢自称正人君子,可也绝不是什么龌龊小人。”
这副青涩懵懂的模样,倒是让沈星迢打消了戒心。
她大着胆子再次将目光移了过去,打量起这个男人来,心中更是好奇。
在台上妩媚多情的鹤仙,卸下了扮相后,又是个怎样的男人。
是依然娇娇怯怯,还是有不输于旁人的男子气?
那一身竹青色的衫子格外好看,隐约勾勒出男人宽阔挺拔的双肩,再往上看,那张面容也称得上是老天爷精心斧凿过的。
亦柔亦刚的气质,让沈星迢忍不住唇角上扬。
“姑娘,帕子我就放在这了,打扰了。”
张鹤同笨手笨脚地将丝帕盖在庭灯上,正要转身离去时,一池幽绿的水却被迟来的秋雨搅得阵阵涟漪。
姑娘......
沈星迢垂眸浅笑,自己梳的是妇人的发髻。
他竟然将自己认作了姑娘?
这雨下得这样急、这样大,彷佛要将天底下的声音都盖了去。
沈星迢有些口舌发干。
樱桃般莹润饱满的唇,轻启轻合:“进来躲躲雨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