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白没有回答,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心口处如蚁虫啃噬般隐隐作痛。
更早之前他便知道,自己当作亲生妹妹般的檀儿,早已不在世间了。
如今留在侯府的江檀无非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至于眼前的这个灵魂究竟是谁,有何目的,于他而言不再重要了。
他只是不想看着檀儿的身体受到任何伤害。
在这满院的血海尸山中,唯有从天上洒下来的月光是干净的,江檀不再追问了。
在无形中,二人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对各自的秘密避而不谈。
在离开前,江檀独自进了屋,端起桌上的烛台,将床上的衾褥和门口的柴堆一一点燃。
然后与沈昱白一起,登上了贼人留下来的马车。
驶到西城门,却被士兵拦住了:“城门已关,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沈昱白掏出了柴三的腰牌递到他的手上。
那士兵仔细辨认一番后,趁着四下无人便将他们放行了。
到了侯府附近,沈昱白将她扶下马车,嘱咐道:“东角门今夜不会有人值守,你只管往西泠斋那边走就好。”
“你呢,不一起回去吗?”
他摇了摇头,解下腰间的璞玉坠子放在江檀手心:“我若是回去了,就无人能够证明你的清白了。”
早一刻。
心神不宁的绮碧来到西泠斋,焦急问道:“江姑娘回来了吗?”
霜叶适才哭罢了一场。
经绮碧这么一提醒,想到姑娘生死未卜,又红了眼眶:“若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断然不会独活。”
赵嬷嬷冷声道:“你若白白死了,就是辜负了姑娘的心意。”
她不愿坐以待毙。
本想出府去找裴夫人,但看守角门的婆子怎么着也不肯放她出去,说是老夫人下令戒严侯府,连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再加上那苏婉容从中挑唆,老太太更是铁了心。
看这架势,即便姑娘能从贼寇手里侥幸生还,也难躲过那些个肮脏手段。
绮碧见她们已是自顾不暇,便匆匆告辞了。
她过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人见过绮霞。
今日下午二人挽着手高高兴兴地往院子里去布置彩楼,可那傻丫头忽然说口渴了,要回屋喝口凉水,园中的筵桌都布置好了,也没见她回来。
直到清念堂的婆子紧张兮兮地赶了过来,说御廊那边出了乱子,让各院回去清点人数。
回了屋却也没见到绮霞的人影。
侯府上下人人自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小丫鬟的死活,更别提那一向痛恨绮霞的苏姨娘。
绮碧知道江姑娘心慈,本想过来求助。
看霜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才意识到婆子们口中说的弄丢的姑娘是江檀。
心中更是怅然了。
霜叶跪在院中祈求:“菩萨大慈大悲,请救救我家姑娘吧。”
正要叩头时,却发现院门闪过一道黑影。
定睛看,正是江檀回来了。
“姑娘......”
霜叶大喜过望,即刻冲了过去,却发现姑娘浑身是血,走起路来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江檀刚从虎口逃生,早就脱力了:“嘘,不要声张。”
赵嬷嬷见姑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自然是欢喜的。
她噙着泪默默去小厨房烧了一大桶艾草水,与霜叶一左一右将姑娘身上的衣裳都褪去了,扶着她慢慢踏进了浴桶。
好在姑娘只是手腕处受了些擦伤。
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霜叶用蘸了水的软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江檀脸上的血痕,哽咽问道:“姑娘是怎么回来的,那伙人有没有欺负您?”
江檀将后脑靠在浴桶上,阖眼道:“我很好。”
在沉默良久后,她又开口道:“明日,我要你们同我做场戏。”
京郊。
沈晏清赶到老宅时,已是满脸大汗。
滔天的火光映在脸上,将他的惊慌无措展露无遗。
他奋力喊着:“江妹妹......檀儿!”
里面没有半点回应。
沈晏清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是江檀还在里头,即便不被柴三那伙人杀害,也必然会葬身火场。
他究竟还是迟来了半步。
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他冲到院门前,一脚又一脚蹬向紧锁的院门。
期冀着江檀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着自己来救。
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会燃起大火,为什么偏偏是江檀。
沈晏清无力地瘫软在宅院前,终究是落了两行清泪。
这一夜,所有人都辗转难眠,却又各自心怀鬼胎。
却没人注意,红袖从僻静的厢房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来到苏婉容的寝房外叩响了门。
她的声音有些疲累:“进来吧。”
红袖进屋后,发现姑娘正在铜盂里烧着书信,有与苏家往来的书信,也有两年前沈晏清从边关托人传回来的遗书。
那会,他苦征恶战,卧霜眠雪,不知哪日会死在敌军的刀剑下。
他不怕死,唯独惋惜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共度。
苏婉容想象不到,曾今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动笔写下这封字字泣血、诉尽衷肠的遗书。
可世态云多幻,人情雪易消。
她还留着这旧物作甚?
红袖低声道:“姑娘,绮霞的尸体已经处理妥当了,任谁看了也是想不开自戕而死的。”
苏婉容点了点头。
看了眼铜漏,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若不出意外,柴三他们也会准时经过侯府,将赤身裸体的江檀从马车里丢下来。
消除了所有的绊脚石后,她便不再作恶,从此一心做晏清的贤妻良母。
天亮了。
苏婉容重新梳扮了一番,容光焕发地来到清念堂。
老夫人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两人如同往常般那样和睦,用早膳的时候,老太太开口了:“章嬷嬷,外院可有消息,可曾见过可疑的人经过,抑或是收到什么勒索信?”
章嬷嬷垂着手道:“早就派人去问过了,未见有什么异常。”
沈老夫人冷哼了一声,断言道:“想必是已经死在外头了。”
又叹道:“这样也好,死了倒也干净。”
然后安安心心地继续喝她的芡实粥。
苏婉容哂然一笑。
只有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江檀死了固然很好,但这个死法不够解气,她抢走了沈晏清的心,自己就要抢走她的贞洁。
等她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苏婉容倒是好奇,沈晏清又会作何感想?
她又看了一眼铜漏,时辰到了。
可堂外偏偏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祖母,檀儿来迟了,还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