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崔元抱着小孩急匆匆穿过廊庑,路过的仆人,纷纷自动避让,有的还在心中默默为她祈祷,希望这可怜的孩子能挺过去。
朱蕊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便悄悄地半睁一只眼。这一眼,又恰好被焦急的傅霜苓抓了个正着,她但并未立即揭穿,仍然装模作样地哭喊着她的名字。
床榻旁,傅崔元把了脉,大致检查了一番,清清嗓子,干咳了几下道:“好了,安全了,可以起来了吧!”
傅青岚睁开圆溜溜的双眼,小巧的身体立马翻滚爬起来,跪坐在床,眼睛弯成一轮缺月,小嘴裂出一道上弧线,“呵呵……阿爹都知道了。”
“你这点小伎俩,若是我不配合你,如若被你阿娘知道了?还能这般快溜出来?”傅崔元说着,顺手刮了一下傅青岚的小鼻梁。
“嘻嘻~阿爹英明。”傅青岚讨喜的模样,实在让人对她生不起气来。她道:“让阿爹为我受累了,疼吗?”
“不疼,你阿爹是谁?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傅氏家主,小小一鞭还能难到你阿爹?”傅崔元对着这个可爱又懂事的女儿玩笑说。
傅青岚小小的脑袋,却藏着诸多问题,她眨眨眼,抓准时机问道:“对了,我明明瞧见阿娘手里拿的是一把短小戒尺,怎么打下来就变鞭条了?”
傅霜苓坐傅青岚旁边,轻笑道:“卿云真是病糊涂了,那是阿娘的法器,名为竹篾鞭,若出重鞭,普通百姓,一鞭便能要了他的命,然而戒尺不过是它掩人耳目的表象罢了。”
傅青岚又问道:“那阿爹的法器是什么?”
傅霜苓柔柔她的小脑袋,“卿云,并不是人人都有法器,这事可遇不可求,得讲究一个机缘。但就算没有法器 也无妨,咱们阿爹身为一方的世家家主,用剑也是很厉害的。而竹篾鞭是阿娘打小就带上的传家之宝,比不得。若是有朝一日,你的机缘到了,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法器。”
傅青岚害怕露馅,呵呵一笑道:“呵呵~看我,真的是傻了。”
温柔的傅霜苓,又摸了摸傅青岚的头发,“不过,我们卿云还是很聪明的,居然能想到装晕的法子躲过一劫。”
傅青岚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这还有阿姊的功劳,幸得阿姊方才没有揭穿我。”
傅霜苓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下次要干嘛时,能不能先给我通个气。若是方才我露了马脚,那阿娘岂不是会严惩大家,届时,连阿爹都会被牵扯进来挨骂。”
傅青岚睁大两只圆溜溜的眼珠,表示很无辜,“我使了啊!晕倒前不是扯你衣袖了吗?后来你配合的这般好,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傅霜苓疑惑,“啊?你扯我衣角,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是你犯病晕倒了,不小心碰了一下我而已。我是到后来看到你睁一只眼,我才知道你是装的,可把我吓死了。”
傅青岚没忍住窃喜的心情,笑道:“哈哈哈~不过阿姊还是厉害,演得不错。”
傅霜苓语调一转,又变回了温柔的声音,道:“不过,话说回来,卿云是何时学得这般淘气了?”
她想,总不能说自己不是真正的傅青岚,而是借尸还魂来的吧!这对于修仙世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傅青岚随意编撰道:“阿姊,我向来就是如此,只是大病重生之后,想通了许多,人活一世,太懦弱了会被人踩着脖子欺负,人不能活得太窝囊。反正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既然老天爷让我重获新生,那我便要活得随意些。”
看着两个女儿说话半晌的傅崔元,点头道:“对,卿云说得很好,想不到这场大病能让你变得如此通透,为父甚是欣慰呀!”
傅霜苓笑意盈盈地轻挠傅青岚的小脑袋,“阿姊也为你高兴!”
傅崔元看着眼前的活泼机灵的小女,心里倍感欣慰,不似从前那般沉闷、胆小,若是从前,她今天一定会被抽上几鞭,然后悄悄地躲到某个角落里去哭泣,第二天又会装作没事人一样出现。
庆幸之时,傅崔元才发现了被疏忽了的一个问题,“淮维呢?怎么没跟出来?”
傅崔元左右前后,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傅敬淮人没在,他又向两个女儿问及今日事发的缘由,傅霜苓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陈述一番,傅崔元了解详情后却也只能在心中轻叹而已。
“完了,这下,淮维可惨了。”傅霜苓不由得对自己的亲弟弟心生怜悯,只能默默祈祷他能有个好运气。
傅崔元起身,顺手整理了衣摆,“好了,今晚,你们姊妹俩先在房内用饭,早先睡觉。淮维嘛,我再去救一救。”
傅霜苓心中咯噔一下,“阿爹,切莫和阿娘交手。”
傅崔元笑道:“不会,放心吧!”
却说,傅霜苓顺其自然地跟随父亲抱着傅青岚离开时,傅淮维本想一同逃离,但终究还是反应慢了半拍,被正在气头上的老母亲厉声呵斥住了。
“傅敬淮,站住,他们父女团聚,你去凑什么热闹?那野种,要死早死了,用得着你去关心?给我滚回房去练习功课,练不好,不准吃饭,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王秋凤骂完傅敬淮,又接着下令道:“来人,带少主回房,好好看守,若有半点闪失,有你们好看。”
傅崔元来找儿子时,傅敬维正在书房练功,小小的人影在忽闪忽闪的烛光下时时变幻,傅崔元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屋内,在确定王氏没有在屋内后,才悄悄唤了声“淮维。”
傅敬淮听到是阿爹的声音,如获救星,立刻飞奔过去,抱住老爹,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他带着哭腔述说自己方才的遭遇。老爹心疼不已,于是让人送来饭食。可饭还没吃到,王秋凤就先到了。
王氏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似找茬胜似找茬的说道:“我允许他吃饭了吗?你自己问问他,功课可练好了?”
傅崔元轻声细语道:“阿凤,淮维是我们的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饿坏了,你不心疼吗?”
王秋凤没给什么好脸色,依然冷哼一声,“哼~你现在知道他是你儿子了是吧!我以为你眼里只有傅青岚那个野种呢。”
傅崔元气得在屋内来回踱步,他用手指指了一下王秋凤,“你,你怎么能如此口不择言,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老牵扯到孩子身上。”
随后,傅崔元示意家仆把儿子带走,这些污言秽语可不能总让孩子听到。
王秋凤不服,满脸不可置信道:“我牵扯?呵~如果不是她,你我如今怎会走到这般生疏田地?”王氏越想越气,傅青岚这个大活宝就是证明,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生气?
傅崔元无奈解释道:“我早就说过了,卿云的身世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就是我历练回来时,在路边捡到的孤儿,你为何总是不信呢?”
王秋凤怒拍桌子,“这种鬼话你还是说给别人听吧!”
傅崔元没办法,又老生常谈道:“当年宜城饥荒一事,饿死了多少人,能走的都走了,当我赶到时,就只发现小小的卿云躺在尸堆旁,发着高烧,饿得说不出话来,你难道叫我不救吗?她一个三岁小孩,我不带回来,她还能去哪?我们即为修仙世家,难道救苦扶弱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吗?”
傅崔元难得有这么多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再说,这些年我捡了多少孩子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门中三千弟子起码有一半是我捡回来的,若像你那样想,这一半的弟子不是都有问题?”
王秋凤手舞足蹈里外指指一番,“那又为何,这众多捡回来的孩子中,就她唤你阿爹?”
对于这个问题,傅崔元已经解释过多次,可王秋凤就是不信,傅崔元无奈,一时不语。
王秋凤旧事上心,不免又梗了一次,苦述道:“说起当年,我便要再好好和你理理。我怀着淮维时,你就下山了,这一走就是三年,族中大小事物皆是我一人承担。你可知道我一小妇人,要承受多少外人异样的眼光才能把日子撑起来?我盼日日你归来,我以为等到淮维出生时,你就会回来。可是,你没有。”
王秋凤说到深处,当年的委屈感再次袭来,不免又抽泣一番,继续说道:“后来,我对着刚出生的淮维说,不打紧,他阿爹会回来的。我盼啊盼啊,终于有一天你回来了,我高兴得去迎接你,我满脑子都是想着给你个惊喜,想像你看到我们的儿子会是多么的高兴。可是你没有。”
王秋凤时哭时静,她咽下一口气,继续道:“你是回来了,你还带着个小孩回来,看到儿子,你也并没有多高兴。三年,你领回来一个三岁小孩,比淮维还长一岁,她还唤你阿爹,你让我怎么想?又让世人如何看我?你置我们母子于何地?啊?”
话说,当年的傅青岚病危,年纪又小,不懂事。她看到有人救她,便开口叫了那人作阿爹。傅崔元就是那人,他看着小女孩可怜,便当场认了她做女儿。
对于傅敬淮的出生,傅崔元是负有极大地愧疚感的。当年的傅崔元,不论有多少苦衷,对于此事,他都是无理的。所以,他便想着日后慢慢弥补他们母子,只是没想到王氏会变得越发不可理喻。
傅崔元抬头仰望无边的黑夜长空,回想当年的一切,听着王秋凤无理的辱骂,似乎一切又都可以原谅了。直到王氏骂到无趣甩手离开,傅崔元才独自回房。
是夜,更衣入睡时,傅青岚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后脑勺,觉得发痒,挠了挠,脖颈就红了一大片,傅霜苓见状,便拿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驱蚊草提炼而成的膏状物。傅霜苓让她自己涂抹一下,半夜就不会被咬了。傅青岚谢过,用手指抹了一点涂上,可终究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涂抹歪了。
傅霜苓微微一叹,“还是我来吧!”
傅霜苓掀开她的长发,准备涂抹,这才发现她脖颈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禁问道:“卿云,你脖子上,怎么有一道疤痕?”
傅青岚惊疑,道:“真的么?阿姊快拿铜镜过来,我瞧瞧。”
傅霜苓颦眉说道:“你是何时受的伤?我怎不知?”
傅青岚对着铜镜,摸摸那条若隐若现的疤痕,像极了刀剑的痕迹,为了不让阿姊担忧,傅青岚嬉皮笑脸说道:“我也不知,兴许是什么时候出玩时,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拉一下,不妨事,阿姊不必担忧。”
傅霜苓有些自责,皱皱眉道:“是我没有尽到阿姊的职责,一直忙于协助父亲处理家务,都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你,竟然连你何时受伤的都不知。”
傅青岚扭头面相傅霜苓,她两眼一弯,笑着宽解道,“阿姊,这点小伤算不得事,再说,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傅霜苓是方圆几十里之内出了名的窈窕淑女,见状怎会不担忧,她道:“但是你毕竟是女孩子家,脖颈上留有疤痕终究是不好的。”
傅青岚立马打断她,说道:“阿姊若是担心它丑陋,明日我便寻一方丝巾围住就好了,别人总不能扒过我的脖子来看吧!”
傅霜苓听她一说,被她气笑,此后便不再追问。
深夜,人声具静,屋外的月光,悄悄地潜入傅青岚房内,撒在书案上,被褥上,驱蚊的沉香沁满闺房,傅霜苓安睡如楚子,文静优雅,虽说比傅青岚年长几岁,却也才十三四岁。再看看她旁边的傅青岚睡像,倒显得十分紧张,双眼紧闭,满头大汗,似乎是梦见了什么。
朱蕊身披龙纹外褂,手握长剑,策马飞疾,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追兵,马至幽林,只手扯掉龙袍发冠,露出一身金甲战靴,长发散落,迎风飘扬。追兵赶至,将其逼近悬崖之上,其中一名为首的将领说道:“我猜你就是朱溪国有名的女将军吧,朱溪国七公主。”
“想必,你就是梁国赫赫有名的裴江武裴将军。”朱蕊又轻哼一声,“哼~算你还有眼见,我是,怎样?发现中计之后的感受如何?”
裴江那人道:“抓不到国君,抓到公主殿下也一样,我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用你的性命作为交换,想必,也能换一两座城池吧!”
朱蕊大笑一番,“哈哈哈~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不知道朱溪国七公主是最不受国君待见的公主么?你别妄想了。”
那人道:“没想到朱溪国堂堂的一国之君,生死存亡之际居然用女儿当诱饵引开追兵,这等无能懦弱之辈,不配为国君。不如你归顺于我梁国,我定为你鸣不平,如何?”
朱蕊愤怒,“你休要诋毁我父,你不过是无谋无略的粗野匹夫,我略施小计,你便中了我的圈套,还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将军?”
那人情绪稳定,淡淡笑道:“呵呵~你也不用激我,能捉到你,我也不亏。堂堂一国公主,看年纪也早该嫁为人妇了!可却偏偏出入将相,实在是耽误了。不过,公主竟然有如此胆量,足智多谋,晓勇又善战,令梁某十分佩服,若你为我梁国男儿,我必与你结八拜之交,可你偏偏是朱溪国的女儿,那我今日便只能押你为质了。”
朱蕊不甘示弱,“彼此彼此,本宫素闻裴将军惜才爱贤,也闻名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个贤能将军,也不算失望。只是我们相见的地方不太对,裴将军若是领军投入我朱溪国,我国君主必定礼贤下士,届时你我闲庭把酒何不更畅快?”
另一人道:“将死之人,竟然口出狂言,裴将军,不必跟她废话,待我这就将她拿下。”裴江武的副将怒气填胸,自动请缨,誓要与她做个了断才能平息心中怒气。
“哼~就凭你也想捉住我?做梦!”
“不好,她要跳崖,快拦住她,抓活的。”裴江武话音未落,朱蕊便纵身一跃,坠入幽暗深渊。
魂至森罗殿,阎王允诺朱蕊复生好人家,遂将她打入重生道。
傅青岚身体抖了一下,从梦中惊醒,原来都是梦,一切都过去了。
近日的发生的种种,朱蕊本来还有点怨怼阎王失信,说好要找个好人家复生的,可是仔细一想,虽说家母不喜自己,但好在手足和睦,阿爹慈爱,生活富足,天下太平,自己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这不正是她一直期望的人生吗?比起过去,王氏的不喜又算得了什么?
朱蕊摸摸脖子上的疤痕,并不多作关心,看着身旁这个年岁不大却又十分疼爱弟妹的傅霜苓。朱蕊又想着白日里,傅崔元对女儿的维护和关心,顿时内心软如烂泥,鼻子一酸,水渍盈满眼眶,这是她上辈子都不曾拥有的至宝。
她暗暗发誓,无论将来王氏如何待自己,一定要好好在这里重生,更何况,自己还是个有十八年人生经验的将军。自己现在附身在一个十二岁小孩身上,要对付王氏,岂不是易如反掌?关于过去种种,她已不想再管,什么家国天下,君主臣民,关她何事?
朱蕊决心忘掉过往一切,彻底与上辈子做个了断,从此,世间只有傅青岚,再无朱蕊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