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一笑走在前面,乔俊英跟在后面,昏黄的路灯时而拉长两人的身影,影子交叠在一起;时而把两人变成互不相干的黑点。
从学校到租的房子只需要过一条马路,莫一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回去,根本不需要乔俊英来接。
在最需要保护的年龄,她同时失去了爸爸妈妈,如今她已经是一个过了十八岁的成年人,莫一笑觉得大家都不必作秀,母亲也不必非要摆出一副关心女儿的样子;女儿也不必惺惺作态,作小鸟依人状。何况一米五出头的乔俊英的肩膀也靠不住一米七的她。
五岁那年莫一笑遭受过继母的各种毒打,五岁以后她跟着母亲来到山西,又有了一个继父莫千喜。
莫千喜是煤矿工人,个子矮小精瘦,眼窝深陷,牙齿突出。如果和李成站在同一个舞台,李成就应该扮演伟光正的男主角,而莫千喜只能扮演个小丑。
可是莫千喜有一个铁饭碗——国有煤矿的工人,这是李成不具备的。在乔母的观念中,一个拥有固定工作的人是一个个体户没法比的。
莫千喜比乔俊英大三岁,离异无孩,上一段婚姻还留下一处两室一厅,也算家底殷实,所以乔母极力促成这桩婚姻。
乔俊英经历过和李成私奔式的婚姻,没有得到家里的祝福,过得倍加辛苦。最后丈夫出轨,自己等于被遗弃,所以觉得男人太帅也没有什么用,只会乱来,还不如找一个莫千喜这样的看似憨厚老实,收入固定的人,最重要的是家人满意。
乔俊英离婚后分到了B市黄金地段刚刚装修好没几年的三室住房,哥哥做主帮她卖了,在山西县城买了一处门脸房。
房子上下两层,一楼开了个小超市,二楼住人。小县城客流量少,再加上超市开了不久,乔俊英就嫁了人,得兼顾家务,所以超市开得心不在焉,生意也就冷冷清清,每个月的收入抵不过莫千喜的工资。
一个家庭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莫千喜在前妻面前本来是一个标准的“妻管严”,娶了乔俊英后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在家里日渐扬眉吐气起来。
乔俊英把莫一笑接来之后,又加了一层照顾孩子的工作,所以干脆把上下楼租了出去,每个月的租金就是她的收入,可是小县城的房子,租金也上不去,一年也就两三万。
乔俊英不出去工作,渐渐和社会脱节,只会看莫千喜的眉高眼低过日子,年龄不大,人越看越沧桑,再加上两人一直没有再生孩子,莫千喜对乔俊英的嫌弃溢于言表。
乔俊英性子软弱,原本身体结实,人很难干,和李成一起开饭馆时,起步阶段她是干活的主力。但是李成的背叛对于她的身心都是摧残,她经常精神恍惚,身体也越来越瘦,
接笑笑回来,乔母不太愿意,莫千喜也不愿意,所以这个孩子在两家都不讨喜,乔俊英给孩子做不了主,只能眼看着她被大家呵斥和嫌弃。
乔母当时住在县城平房区,家里是三间大正房带一个小院,小院的南侧是两间放杂货的小屋,院子两侧种着黄瓜和西红柿等几种常见的蔬菜,菜地四周围着一圈大蜀季和格桑花,小院中间只留了一条小路。到了夏天,整个小院的植物都热热闹闹地生长着,甚是好看。
笑笑接回来的那年夏天,乔俊英哥哥家的老二丁丁三岁,两个孩子都由乔母和乔父看着。
乔父是酒厂退休工人,退休后仍然经常与酒过招,清醒的时候少;乔母年轻时就摆摊做点小生意,后来给儿子看孩子,看完老大,又开始看老二,如今又添了女儿家的一个孩子,何况还是李成的孩子,她是一百个不愿意,想极力推脱。
无奈姑娘再婚不久,乔母也只能硬着头皮帮忙看这个孩子,老太太看笑笑的眼神里都是嫌弃。
笑笑已经在继母家学乖了很多,她基本不去招惹丁丁。可是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却会来招惹你,比如丁丁,无论笑笑怎么退让,他总要和她纠缠在一起。
一会喊“姐姐坐了我的板凳”;一会喊“姐姐吃了我的饼干”;一会再喊“姐姐推我”。喊声伴随着哭声,留心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丁丁在刷存在感,在故意找茬。
但乔母不愿意看见,每次听到丁丁的控诉总要谩骂笑笑,市井骂人的语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笑笑早慧,也能听出一二恶意,乔俊英更是感觉到母亲的偏心。
乔俊英把笑笑带回自己家,两室一厅的房子,她给笑笑在小卧室放了一张小床,莫千喜冷着脸说:“接的时候你可是说孩子你妈带,现在怎么带回家了?我们以后有孩子睡在哪儿?”
乔俊英只好陪着小心说好话,而笑笑只能在莫千喜的冷眼下生活。
乔俊英很长时间没有怀孕,莫千喜便各种谩骂——说乔俊英是故意不想要他们的孩子,说他自己辛辛苦苦工作只为了给别人养孩子,说娶了乔俊英就是娶回来一个丧门星,每天哭丧着脸。
生下笑笑,乔俊英看了大量的育儿书,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笑笑性格一定会出问题,她不够强势,无法给女儿撑起一片天,就想把女儿送离眼下的生活环境。
虽然她知道对于孩子来说,幼年时就远离父母是一种灾难,但两相权衡,她选择把笑笑送到寄宿学校。
接回来第二年,笑笑就该上小学了。乔俊英打听到县城里有一家全托的小学,口碑还不错,收费也不算高,乔俊英决定用收来的房租把笑笑送到寄宿学校,她给笑笑做不了主,就想让她离开大家的视线。
“你把她送到寄宿学校,钱从哪儿来?”乔母当时还住在县城的平房区,不太富裕的生活让她对钱特别敏感。
“妈,我算过,那套房子收的房租够笑笑寄宿。”乔俊英没有底气地说,她其实一直都怕母亲,唯一一次违拗母亲的意愿便是嫁给李成,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错误的,失败的经历让她愈发否定自己。
“那你就靠莫千喜那两个钱生活?就你这性子,他会把钱交给你?你自己手里没钱,喝西北风呀!”母亲的话有一些道理,结婚之后,莫千喜从来没给他交过工资,两个人一直都处于AA状态,如果她把钱给笑笑交了学费,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我还年轻,可以去打工。”乔俊英性子软,这是第二次在大事上和母亲争辩,或者是第三次,接笑笑回来时,乔母原本就不同意。每一个懦弱的人在某一时刻都会生出一些力量,与外界对抗。
毕竟女儿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乔母也不能横加干涉,而莫千喜巴不得笑笑赶快离开这个家,所以七岁的笑笑上了全托的小学,一周回家一次。乔俊英为了讨好莫千喜,临时给笑笑改姓“莫”。
刚刚上一年级的笑笑在自己的作业本封皮上郑重地写下“莫一笑”三个字,工工整整,老师们都特别惊讶,莫一笑的学霸之路从开始就已经奠定。
莫一笑上的小学其实就是由几个退休老师牵头,申请了资质后办的一个民办学校。
老教师思维比较僵化,但基础知识扎得实。并且一辈子当老师的人看到天赋好的学生有一种找到继承衣钵者的喜悦,所以莫一笑在学校倒没有受到太多欺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班干部,负责管理其他人。
小孩子当班干部多半是靠向老师告状来管理,但莫一笑很少这样做,谁要是违反纪律了,她直接绷着小脸走过去,小眼睛圆圆的瞪着对方,从气势上直接就压倒其他孩子,其他小孩原本想支棱起来对抗,但遇到莫一笑也就蔫了,只好老老实实服从。
冬天来临时,全托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莫一笑几个。
学校是一个旧工厂改造的,总共五间教室,一个年级一间,再有一间教师办公室,几个老教师挤在一起办公。
孩子们的宿舍是原来的员工宿舍,在厂房后面,光照不太好,冬天生着火炉子。
因为全托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宿舍并成了一个男生宿舍,一个女生宿舍。
莫一笑和几个高年级的孩子住在一起,再有气场也免不了受欺负,她挨了打也倔强地不去告老师,只咬牙扛着,小脸越来越冷,难得看到笑意。
有一天天气特别冷,宿管又不敢给炉子里加太多煤,怕孩子们出危险,夜里睡觉,莫一笑尿床了。
早晨起来,小裤衩也湿了,褥子也湿了,躺在被子里装头疼,不敢出来。
老师把乔俊英叫来,莫一笑依然躺在尿上,她看到乔俊英“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在莫一笑的记忆中,那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对乔俊英哭,随着住校的时间增加,母女俩互动越看越少,隔阂越来越深,两人很少像一般母女那样亲昵。
莫一笑觉得自己从五岁起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但是穿越到平行世界看到一岁前的自己和父母,她对他们的怨减少了一些,她也想试着和母亲靠近,像真正的母女那样。
走在路上,莫一笑回头看时,却看到了乔俊英身后的李成。
李成看到她回头,迅速躲到了暗影里,莫一笑假装没看见,继续转过头加快脚步前行,乔俊英迈着小细步追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