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车马行至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边,转而乘船顺流而下。
凤字营的骁骑自然是连人带马一起登船,北凉有军令无故失马者军法处置。幸好大船足有三条,能容纳下这百十匹北凉骏马。三艘豪华巨轮乘着江风,稳稳当当随流而下,看着气势倒是挺足。
鱼幼薇姜泥两位从未坐船沿江而行过的女子受不得船体的颠簸,登船不久便呕吐不止,俏脸上浮着晕船后的苍白,无心欣赏两岸绝美江景,躲进船舱不见人影。
莫问倒是稳坐船头,眺望着前方江面笼罩着的朦胧水汽,很是自在。两只小家伙精力旺盛,在他身旁尽情嬉戏打闹。莫问给这对幼夔姐弟随意取了名字,母夔叫大丫,雄夔叫二虎。通人性的小家伙听到两个名字带着稚气的兽容皱起,眼巴巴望着莫问,见他不为所动撅起小嘴生了半天闷气,大眼里尽是委屈。
莫问可不管两个小家伙喜不喜欢,在他们那贱名好养活,好听与否没那么重要,作为幼夔不能太贪心,他想这两个简单好记的名字也是费了一番心神。
两只幼夔若是知晓他心中所想,说不定能口吐人言:我真的谢谢你啊。
在地上打滚的二虎机灵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冷不丁伸出小短手将姐姐一把拍倒在地,四脚朝天胖乎乎的大丫艰难爬起身子,扭着肉嘟嘟的屁股钻到莫问怀里,神色甚是委屈。莫问看着扒拉着自己衣襟求安慰的大丫忍不住叹了口气,能被体格不如它的二虎打哭也是兽才。不过不难理解,大丫虽长了一身肥膘,反而胆子极小,性子也软;倒是二虎这家伙人小脾气不小,天不怕地不怕活活一个混世魔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丫也是个不长记性的,上一秒刚被揍哭下一刻又屁颠屁颠凑到二虎面前,合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莫问只觉头疼。
江水浩浩汤汤,像条银色的玉带蜿蜒在群山之间,远处天际线若隐若现,朦胧可望见一点白帆。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燕江天际流。
脚下的河名为燕子江,有些奇怪的名字,不知燕子和大河怎搭上了边,或许河道蜿蜒走势如衔泥春燕,因故得名。河水倒甚是湍急,浪花翻滚间传出雄浑的轰鸣之声。行船途中遇到几个驾着小舟与风浪搏击讨生活的渔夫,一个个皆目随着大船在身旁经过,眼神有些羡慕。驾了半辈子船,不知道在死之前能不能也上这样大的船上耍耍。想是这样想,手上动作却不停,长矛用力刺进河中,再提起上头已多了一尾十斤重的大鱼。
渔夫便笑起来,取下大鱼扔进船舱内,仰头唱起了渔家号子,不多时远处应和之声传来,在燕子河鬼门关上空久久回响。
大船是理想,小舟是人生。
李淳罡抠着鼻子走到船头,目视大江背对莫问淡声道:“你小子最近怎愈发沉默寡言了,真成冰山了?”
莫问抚着跟前睡去的两夔,轻声道:“人生本就难言,何必强词赋新愁。”
李淳罡撇嘴道:“真是无趣。”
莫问望着江面道:“听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武当王重楼曾一剑断流,不知李剑仙出剑该是何等威能?”
“小子,你想偷师啊?老夫偏不如你愿。除非让老夫把玩把玩你腰间那把剑。”
李淳罡大大咧咧说道,神色傲娇。
莫问声音仍淡淡的:“若有人逼你出剑呢?”
“嗯?”
李淳罡见莫问平静盯着江面,转头望去。
一挺竹筏立在船左侧波涛之上,在汹涌波涛中竟不动如山,摇晃都未有一丝。一背剑男子头戴斗笠站在其上,撑着一支竹竿,一头握在手中,一头没入浑浊江水。
一筏,一人,一竿。
李淳罡的眼睛眯起。
船上的凤字营也瞧见竹筏上男子,虽惊叹于他高超驾术,可也未曾多想。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
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个人,在大船经过竹筏之际,他手中长杆轰然从江中横出,竟有一丈之长,挡在船前纹丝不动。
下一秒三条大船船舷狠狠撞上竹竿,意想中的摧枯拉朽没有出现,那根孤零零的竹竿生生将大船拦下。一声巨响,船体剧烈摇晃起来,左右摇摆,将凤字营骁骑连同战马瞬间甩下不少,滔滔江水中战马的嘶鸣和军卒的怒吼连绵不绝。
造成这般景象的男子却收起竹竿,撑着竹筏远去功成身退。
挥一挥衣袖,未带走一道汪流。
大船仍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倾倒,船头的莫问李淳罡二人却巍然不动。李淳罡冷哼一声抬脚一跺,动荡的船体陡然恢复平衡,身形不稳的徐凤年组织着救人,最后竟自己一头扎进了冰凉江水之中。
半晌,所有落水的军卒和战马皆已救上船来,只是仍损失了几头珍贵的北凉骏马。本就晕船的鱼姜二女经此动乱,已然吓坏了,躺在船舱中尤为虚弱。
莫问稳坐钓鱼头,看大船恢复平静复驶而下。
“为何不出剑?”
“不值得。”
李淳罡仍远眺着江面,神色不变,只是仔细看他有些失神。
莫问明白他是想起了那一袭绿袍。
一生追求武道至高,最后却用练了大半辈子的剑杀了最爱的人,听上去是有些荒唐。
或者换而言之,爱上仇人之女更加荒唐。
人生便是这样,正经不得,你越正经它反而越容不下你。
李淳罡远视良久,竟主动开口问道:“爱上一个人有错吗?”
“没错。”
“若那人与你有杀父之仇呢?”
李淳罡转过了脸,不复之前的随意,看向莫问的目光灼灼。
莫问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淡笑着反问道:“爱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么?”
“需要么?”
李淳罡没再发问,看着浅笑着的莫问。他回过头怔怔盯着从未停止流逝的江水,嘴中喃喃。
“原来…是不需要的么…”
他忽然感觉心中那团紧紧缠裹着的丝线松动起来,找寻到那截解开死结的线头指日可待。
冷不丁再看向船头,人影不在。
往船舱走去的莫问留给他一道黑色背影,孤零零的,好似夜风遗留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