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看窗帘的样子,散兵应该回来过。
但南柯去检查桌上的碟子,那一小块枣椰蜜糖都开始有融化迹象,依旧好端端地放在那。
果然不吃啊。
南柯默默把糖块塞进嘴里,叹气。
洗干净碟子,南柯带着昨天处理好的一包枣椰蜜糖下楼去。
平平无奇的一天,饭点时刻人来人往,南柯找到一位带孩子的婆婆聊了几句,很快就把第一块糖发了出去。
听她说手里还有不少糖想送,第一个拿到糖的孩子十分兴奋地主动请缨,上楼去叫小伙伴们了。
“那我去打牌了,丫头,麻烦你看一会儿孩子哈。”婆婆巴不得偷闲,当即就笑眯眯把托管权丢给了南柯。
左右都在同一家旅店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孩子的安全问题是用不着顾虑的。
南柯笑着应了,找了张空桌子,把糖放下等孩子们。
一共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八岁左右,活泼一些,女孩子年纪最小,六岁半,有些腼腆。
“我教你们一首歌吧。”南柯眉眼弯弯,看他们如获珍宝地品尝糖块。
“什么歌呀?”小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眸子。
“关于花神诞祭的歌。”
“花神诞祭是什么?”
“我知道!”一个小男孩积极举手回答,“是庆祝草神大人生日的节日!”
“没错。”南柯微笑点头,顿了顿,轻声说,“花车颠呀颠,纳西妲睁开眼,她说刚刚做了梦,梦见纳西妲的生日就是今天……”
“南柯姐姐,”玩了一天,解散的时候,小女孩忍不住问,“纳西妲到底是谁啊?”
两个男孩子也好奇地看着南柯。
南柯抿着唇角的笑:“是梦里的朋友。”
孩子们不解地对视。
该说是对纳西妲的信仰不够纯粹呢。
还是与纯真的童梦无缘呢。
当天晚上,南柯很努力在睡前默念纳西妲的名字了。
早上被叫醒,脑海里却没有半点入了梦的记忆。
小寻宝鼬抱着尾巴窝在她的枕头边,确证这一事实:“南柯,你昨晚没有进到我们的梦里来。”
“好像是这样,”南柯也很无奈,坐起来问,“纳西妲,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玩得很开心,不过,那首歌……”纳西妲欲言又止,看一眼南柯,脸向尾巴里埋了埋,“……不,没什么。很顺利。”
“那就好。”南柯松了口气。
南柯下楼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甩着小腿围坐在昨天那张桌子边,眼巴巴等了好久了。
一见到她出现,立马齐刷刷地跑上来分享:“姐姐,我跟你说哦!昨天晚上,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南柯耐心地听。
和她预想中的一样,有了她的暗示,他们都顺利在梦里和纳西妲见面了。
“……不过,纳西妲说,我们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大人。”说到最后,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子一脸纠结。
“她说要是我们说出去,就见不到她了。”小女孩补充。
“既然这样,你们就该好好遵守约定,”南柯依次摸过他们的发顶,“不可以再告诉其他人哦?这是对朋友的尊重,好吗?”
孩子们重重点头。
时间一晃而过。
夏末时节,须弥城开始频繁下起绵绵的小雨。
天空云层阴翳,并不是出行的好天气,但难得到每周一次的放风日,即使举着伞披着雨衣,大家的出游兴致也依旧高涨。
南柯收起手中黑色的长柄雨伞,在马车辕木上轻磕沥水,低头钻进马车。
据说今天的活动是野炊。
妇人们聚在车厢尾部热烈讨论着菜式,南柯把雨伞搁在马车角落,看了眼外面,又站起身。
“等一下。”南柯叫停前面车夫挥鞭的动作。
负责护卫的佣兵们都在另一辆车上,还有一部分留守旅店,阿德雷和三五个人站在旅店门前目送她们,显然是留守的那一批。
对于阿德雷,南柯一直持警觉的态度。
比起大多数唯利是图的同僚,他坚决忠实于雇主,一直对她抱着极大的怀疑和戒心。
但与此同时,阿德雷又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
不切实抓到她的马脚,绝不做多余的事。
就这一点来说,某种程度上,他反而是这家旅店里南柯难得称得上信任的人。
“阿德雷先生,”南柯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隔着蒙蒙雨幕把一个包裹丢给他,“我带多了行李,能帮我放回去吗?”
阿德雷条件反射扬手接住,脑子慢一拍开始理解她的话的时候,包裹已经拎在手里,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有上次试探南柯反被戳破的事情在,阿德雷本就长年紧皱的眉头看起来更加疑虑重重。
“有劳您了。”南柯温声道,做足不计前嫌的态度。
“我给你放前台。”阿德雷看她的眼神微微一闪,终是沉着脸答应。
“都可以。”
见阿德雷拎着包裹转身,南柯也矮身钻回车厢里。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南柯抬手理了理被雨丝沾湿的刘海,掀开车厢一侧挂着布帘的小窗。
视线穿过旅店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阿德雷正站在旅店的前台,把她的包裹放下,和老板娘说话。
片刻后,老板娘抓过包裹,随手塞进了后方用于寄存行李的置物架。
接着,景色移转,一堵白墙拦住了窗外的视野。
南柯放下窗帘,放松身体靠在车壁上,调试起耳边的虚空终端。
再次确认了此行的目的地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纳西妲昨天来告诉她。
教令院重要机密遭窃,大风纪官赛诺外出追查,而大书记官艾尔海森,也在同一时间申请了休假。
事件的导火索正逐一被引燃。
花神诞祭的日子也近在咫尺。
除了等待荧,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
是时候脱身,离开这个地方了。
野炊的地点在一座私人种植园里。
车夫嘹亮的吁喝声响起时,南柯掀窗看出去,天空已经云开雨散。
阳光白而寡淡,打在不远处湿淋淋的枣椰林上,林边是大片低缓的草坪,一条溪流淙淙穿行,直至山坡尽头的陡崖,急转直下,形成在须弥随处可见的飞瀑。
跌落的水流溅起银白的水花,一弧彩虹从瀑布这一头,淡淡地跨到那一头。
对久未出门的人来说,无异是足以同时涤荡双眼和心灵的美景。
孩子们在另一辆马车里,南柯轻手轻脚绕过去的时候,他们还在熟睡。
“再见,”南柯一一吻过他们的额头,轻声道别,“愿纳西妲保护你们。”
“哎!你们别光忙,快来帮帮我!”背后传来妇人气急的喊叫。
南柯最后看了孩子们一眼,放下车帘,回身离开。
种植园里兼有农田和果园,除了肉类自备,其它食材都可以就地取材。
南柯既拔不动萝卜,也不擅长做饭,只能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篮子去溪边洗菜。
和她一道的是两个老人家。
右边的是个婆婆,费劲蹲在溪边,手把手给她演示怎么择菜。
左边的是个老爷爷,说话大嗓门:“小姑娘多大了?交男朋友没?”
“还想着给你儿子讨媳妇呐?”右边的婆婆甩一把手里的菜叶,“人姑娘有男友了!是学者!老聋子!”
“是哦?”老爷爷扶了扶眼镜,“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老爷爷满面愁容地低头搓起土豆,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这老头老来得子,他儿子也是母胎单身,”老婆婆笑呵呵地和南柯说,“所以啊,他怕自己将来抱不动孙子,见谁都打听这个,你别往心里去……”
南柯漫不经心地应着,看着清澈水底的鹅卵石,有些苦恼。
虽说还是要有目击者比较好,但毕竟是两位老人家,她怎么想都过意不去。
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萝卜时,南柯用指尖不着痕迹地向前轻轻一推。
水中心的急流立刻冲着萝卜向远处漂去。
老婆婆“诶”了一声要站起来捡,没能直起身,先佝偻着腰杆叫起疼来。
“我去吧。”南柯甩甩手上的水珠起身。
“当心脚滑!”老婆婆在后面叮嘱。
南柯回头笑着应了,提起裙摆沿溪边向下游走去。
佣兵们恪尽职守地分散在外围监视,见南柯独自一人向外走,立刻拦上来:“去哪儿?”
“捡个萝卜。”南柯指水流中间。
南柯故意放慢脚步,萝卜已经被冲到溪水下游的卵石滩中间。
再往前两三米,就是尽头的瀑布了。
佣兵顺着她的手指一瞥,用下巴点点她的脚:“站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捡。”
“谢谢。”南柯应声站住。
看似清澈的溪水比目测更深,一脚踏进去,立刻淹没了佣兵的小腿。
佣兵脸色骇了一下,等彻底站稳脚跟,才朝着溪水中间慢慢走去。
南柯站在岸边注视着他,片刻之后,也踩着脚下湿润的草地,向瀑布边缘靠近。
须弥多山,水系密布。
从断崖望出去,在远处见到的彩虹在近处反而消失了,满眼只有灰色的岩石,飞溅的水雾,跌落崖底重新聚成流水,汇入远方大片青翠的雨林。
瀑布顶端空气湿冷,连倒卷上来的风都凛冽几分。
喧嚣的水声掩盖了南柯的动静,南柯在崖边满是苔藓的岩石上站定,俯瞰一眼笔直高悬的瀑布,做了个深呼吸缓解紧张,转头看向那个佣兵。
佣兵一路小心翼翼,总算抵达终点,成功捡起萝卜。
他一边小声念叨着“麻烦”之类的词,一边回过身来。
猝不及防和站在危险边缘的南柯对上眼睛,整个人一呆。
南柯收回视线。
然后身体向前一倾。
有什么比被亲眼目睹着死去,更不留破绽的消失方法呢?
重力拖拽着身体急速下坠,与半空中的水滴相撞,如冰针刺骨,沁入视网膜,激起刺痛。
南柯本能闭眼,又很快适应睁开。
身体四周飞溅的水滴被拖长成银色丝线,和上方迅速缩小的瀑布顶端一起,瞬息拉远。
崖顶探出佣兵半截身体,依稀可见他剧变的五官,惊恐的大喊混杂风声,在耳边形成呼啸的巨响。
南柯放空大脑,凝神感应化城郭神像的方位。
虽说离须弥城有些远,但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散兵忙于潜入造神计划一时脱不开身,正好趁这段时间,去须弥城附近的神像打个卡,做好随时和他会合的准备。
传送对南柯来说已经如同呼吸般自然。
要怎么打发今后的时间都已经考虑好,一个念头结束,下坠感却依然清晰传来。
南柯骤然回神。
等等!
为什么没有传送!?
南柯悚然回头,想要确认身体和崖底的距离,颈椎却像是被身后的空气死死掐着,转动不了一分一毫。
只能感到越发冰冷的湿润笼罩身体。
像一层雾,一层纱。
随即眼前也被水雾遮蔽。
轰隆——!!!
喉咙来不及挤出声音,脊骨粉碎般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