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穹顶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照射着层层堆叠的香槟塔。
来自至冬各行各业的名流,精心装扮,杯盏交错。
这是由富人潘塔罗涅举办的舞踏会。
“关于你上次提的事情,”潘塔罗涅一身灰色燕尾服,站在落地窗的夜色边,对桑多涅说,“至冬没有叫做南柯的人,译名接近柯南的倒是有不少。”
桑多涅拧眉:“这样。”
难道,真就拿那个少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桑多涅,头一次见到你对机械以外的东西感兴趣,”潘塔罗涅看着她的表情,问,“跟你囚禁的那个少年有关?”
“是啊,本以为能抓住他的把柄,”桑多涅摇晃着手里金黄的酒液,看玻璃杯壁上细小的气泡一个个上升消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动摇他……”
“比起摆弄新玩具,”潘塔罗涅看着她,提醒,“博士从须弥寄回的信件,你应该没有又视而不见吧?”
桑多涅晃酒杯的动作停住:“不要在高雅的场合提扫兴的人,潘塔罗涅。”
“就算我不说,挑战赛已经结束了,你还不动身,难道要等统括官亲自催你?”
桑多涅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是专攻机械的专家。
在她眼里,博士那种混合机械学、炼金术、医学和元素学的研究,完全是疯子才会想出来的歪门邪道。
以机械为载体,进行造神实验?
开什么玩笑。
绝对会失败。
没人比桑多涅更清楚。
人赋予机械的智能,在无法确定能形成自我意志的前提下,绝不能够高于人的本身。
否则,一旦出现逻辑错误,首先被倾轧的,就是创造者本身。
博士切片多不怕死。
她可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而反过来,对能够形成自我意志的机械来说,就大不相同了。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抑止力。
俗称理智。
这也是桑多涅想从少年身上破解的谜题。
一想到少年还俎上鱼肉一般被锁在她的工坊里。
桑多涅侧目看向周围环伺着他们谈话的人们,兴致索然:“潘塔罗涅,我可以回去了吗?”
“当然,”潘塔罗涅和她碰杯,“发条人偶的制造商交由我把关,您尽可放心。”
不下雪的夜晚,比下雪的白天更冷。
桑多涅披着大衣踏进家门,深吸一口暖气,冰冷的身体终于重新活过来。
将高跟鞋随意甩在地毯边,她快步走向整座宅邸面积最大的房间,也就是囚禁着少年的工坊。
不过,等等。
桑多涅推开一条门缝,看着里面昼夜不歇的火光,忽而停顿。
她对他放出的狠话,无法兑现了。
就这么进去,会不会很没面子?
对待俘虏,要有气势才行吧?
桑多涅抓着门把手,迟疑起来。
进门第一句话,说什么比较好?
晚上好,你要找的南柯死了。
或是,实话实说?
恭喜你,至冬没有南柯这个人,你可以继续期待她还活着了。
不过,你是逃不出我桑多涅的手掌心的。
……后半句,会不会过于装腔作势?
“……”桑多涅杵在门口,沉吟着。
“站在那当门神吗?”工坊里头突然飘出冷飕飕的一句。
桑多涅的手反射性一缩。
半晌:“执行官当门神,会吓到小孩子的吧。”
门终于被推开,明亮的灯光和纤细的影子一道落进来。
她不在的时候,工坊里只有壁炉静静燃烧。
红色的火光映照满屋堆积的人形机械和零件,有那么几次,一晃神,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散兵一动不动,抬眸看向她。
这么多天以来,他同样也在观察。
她究竟被谁,动了什么手脚。
然而,一无所获。
原本的桑多涅,灰发蓝眸的少女犹如精美装饰的死物,静静呆在他眼底的工坊中,没有丝毫声息。
她披着几乎曳地的白色执行官大衣走进来,随手带上门,打开灯,迈步时,微微发红的脚趾淹没在地毯的短绒里。
一边拿起橱柜里倒扣的玻璃杯倒水,一边用那双被火光点亮的眼睛睨他:“你的五感很敏锐。”
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她的发顶微微湿润,带着融雪的气息。
“反正你也逃不出去,放松一些怎么样?”
些许酒气跟着她的呼吸弥散在空气中。
“你去了哪里?”散兵看着她分外嫣红的鼻尖和脸颊,眉心锁起。
“这可不是囚犯该有的口气。”她笑起来,捧着热气腾腾的的水杯走到他面前,望他半天,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至冬没有叫做南柯的人。”
桑多涅期待着少年露出失落或惊讶的表情。
然而,少年深深看着她,没有一点变化。
噢,他认为自己就是“南柯”来着。
桑多涅想起来。
桑多涅眨眨眼,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伸手戳少年饱满的脸颊肉,黑眸染笑,顾盼流转:“要我陪你玩过家家吗?”
“你……”少年启唇,“几天之前才说,不喜欢被当作其他人。”
“那是两回事。”
被动和主动,前者讨厌,后者……则是玩弄。
难道不会期待吗?
当这个机巧少年情到浓时,却被她无情揭露,她并非他希冀的对象时的表现?
两人对视着。
桑多涅倾身,用脸颊贴上少年的脸颊。
触感和想象中一样,温暖柔软。
讨厌极了。
桑多涅闭眼,抬手越过少年头顶,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松开。
水流略烫,顺着少年的脸廓流经她的脸。
玻璃杯发出一声轻响掉进地毯,与此同时,桑多涅感到,紧贴的腮帮微微一咬。
“果然,还是会痛吧。”桑多涅指尖向下,抚过他湿透的眉眼,鼻尖,唇峰,下颌,顺着湿淋淋的锁骨,用指甲划过他满身尚未愈合的伤口。
全都是她的杰作。
铁链发出一串清脆的撞响,又因为被紧紧绷直失去声音,少年身体僵硬:“住手。”
桑多涅哼笑。
“……你不喜欢被人靠近。”少年力图提醒她。
“我后来想起来了,”桑多涅耍赖似的,手指继续往下落,“你不是人。”
少年咬牙闷哼一声。
多日以来勤快的研究,让她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除了一个地方。桑多涅有点好奇,但又介意,没有去碰。
“这里,”桑多涅一边捉弄他,一边睁开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少年悬挂着水珠,紧闭颤动的眼睫,“你似乎忍不住啊?”
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语气。
少年吸气:“……住手。”
桑多涅笑:“真可怕……”
话没说完,头顶传来一声极突兀的崩裂声响。
桑多涅停下抬头。
深嵌墙壁,固定着锁链一端的铁质钉桩,被绷直的铁链生生拔出了半截。
桑多涅惊愕。
这可是她让伽拉泰亚亲手钉进去的。
就凭少年那两条纤细的手臂?
桑多涅预感不妙,想要抽身后退。
少年接下来的动作更让她瞠目结舌。
手指握住铁链,动作连大开大合也谈不上,看上去像是扯断细嫩的藤蔓,无比轻松地,就将两条锁链都从墙面拽下来了。
桑多涅的第一反应是。
统括官是对的。
他的的确确在对她放海。
没退出半步,桑多涅被少年一把扯了回去。
锁链交叉,圈过她的手腕,朝两边利落地一拉。
“说了让你住手。”少年绑住桑多涅的双手,语气沉沉。
桑多涅两只眼睛睁得溜圆:“伽拉泰……唔!”
嘴唇被咬住。
咫尺盯着她的那双紫眸,幽深得可怕。
我在,桑多涅。
脑海里传来伽拉泰亚的回应。
发生了什么,桑多涅?
伽拉泰亚不被允许进工坊,一直在门外待机。
桑多涅无暇回答,为了躲开少年,只能慌乱着步子往后退,脚跟踩到大衣长长的下摆,脖颈一松,系带滑落。
回来之前,桑多涅在舞踏会。
少年的呼吸屏住,视线顺着她的脖颈,下落到她的胸口,手臂和腰际。
这是一条黑色的露背礼服裙。
很美也很冷的礼服裙。
所以桑多涅一进门就在找热水暖身子。
后腰磕到笔直坚硬的工作台,桑多涅退无可退,只能忍受着他的打量,说:“你说得对……我不喜欢被人靠近,也讨厌被当作其他人。”
“我不是人。”少年原字原句还给她,“那是两回事。”
要命。
桑多涅脸皱成一团,扭开脸,盯住脚边瘫坐的灰发人偶看。
她可没真想要把初夜交给一台机械啊。
桑多涅。
伽拉泰亚的声音讯号接着响起。
我开门了。
“别进来!”桑多涅失声。
静——
诡异的安静。
少年停顿,拉开距离:“我没打算……”
“不是说你。”桑多涅脱口而出。
少年唇微微一抿,眸色深邃几分。
“呃……”桑多涅卡壳,极力避免曲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
让血液卷着热气欢快地奔腾到脸上,让混沌的脑子仿佛涨成个热水球,被逼仄的空气一挤。
冷静而坏心眼的桑多涅,就哗啦啦地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