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干燥的骨骼间,忽地有地下水开始上涨。
速度太快,顷刻就淹到了南柯的腰间,她被井水托着被迫向上浮,脑袋露出井口,听见两声响亮的啼哭越过明媚的田野。
村中有婴儿出生了。
南柯抓住井边堆砌的岩石想爬出去,却不知为何,水面之下的半身像是陷入了混凝土里,无法动弹。
“啊!”紧跟着婴儿的啼哭从远处人家传来的,是女人的惊声尖叫,“这是什么东西!我的孩子……怎么会有一双狗耳朵!”
一声稚嫩的嗥叫穿透云霄。
村中接二连三响起嘈杂的犬吠,一群人哭叫着,逃命似地跑过田坎,狗群紧追不舍,一个接一个将他们扑倒咬死。
单方面的扑杀很快结束。
血迹斑斑的狗群衔着两个襁褓,来到南柯所在的井边。
一个襁褓里是瞳仁乌黑的人类孩子。
另一个孩子头顶一双毛发稀疏的三角形耳朵。
太阳忽然跌落。
明月东升,银河加速轮转。
狗群消失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两个孩子再次来到这里。
“黑钢,”妇人望着井水叹息,“我能感觉到……孩子们活不了太久。”
“毕竟这是来源于祖先的诅咒。”黑色兽耳的丈夫面色凝重。
“除非让这孩子吃掉它为人的兄弟,”妇人爱怜地抚摸怀中沉睡的妖怪之子,“只有这样,我们的族群才能延续下去。”
“那就这样做吧。”
黑钢话音落,连同他们的身形在内,水井四周的景色如同泼了水的粉彩画,开始向下融化。
南柯终于明白了。
这是“祖先的眼泪”——留存在井水之下,那条被蚕食的妖犬的残念。
但是身体依旧动弹不得。
南柯竭力挣扎,低头,猝不及防在水面倒影之中对上了一抹疏离木然的紫。
“她”不是她。
南柯抬手。
倒影中的散兵也伸手,同步她的动作,轻轻触摸了一下眼角。
被困幻境的不是她。
——
“咳……咳咳……”
连接井口的绳结被咬散了,但手和脚还被牢牢地绑着,大量灌入口鼻的水难以排出,每一次呼吸都火辣辣地疼。
南柯费劲地睁眼,看向自己搁浅的地方。
身旁流水汩汩,常年流动的活水侵蚀了井底,构造出阴暗潮湿的地下暗河。
滑腻狭窄的河岸岩石上,离她不足半米的地方,与梦境中一般无二的木然容颜垂头靠在石壁上,身边散落着犬类的骨架。
散兵手里握着其中一根,雪白骨色微微发红,妖光不定,是那条吞噬了妖怪的黑狗的残骸。
“哈……”南柯艰难地喘了口气,带起胸口的伤口更凄惨地裂开。
早该想到的。
“……年轻人,最小不过去年才从军,个头还不及这位姑娘……乖巧又肯吃苦……”
“头发都是紫色……哔哩哔哩的……”
鳗鱼茶泡饭。
“……别又像上次那个,丢下去就拽不回来了。”
南柯和散兵相隔仅仅半米,一伸手的距离。
可是她的体温太低了,溺水加上失血,浑身已经丧失力气。
尤其是……
一见到他安然无恙,一直支持着她坚持下来的某根支柱,彻底软化了。
不。
至少要把他从幻境中叫醒。
南柯打起精神,努力活动双腿,像一条陷在软绵绵泥沼里的幼鱼,竭尽全力,伸展被泥泞黏合的尾鳍。
一点一点地、
一寸寸挪动。
好不容易。
终于将脸颊成功落进他的手心。
“国崩。”
——
古时隔绝祟神的阵法早已失效。
而今保护着村庄的,是手中身虽死意犹在的妖犬之力。
若是就此将它捏碎,不论上方嚣张的妖类,还是愚昧的人类之流,都会在顷刻之间殒命吧。
明明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明明力道已经施加在指节之间,散兵却鲜见地停止了动作。
老实说,食犬村存在与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反倒是,下手之后会立即逝去的几十条弱小性命,如果被那个人知道……
绝对会发火。
会哭吗?
散兵眉心皱起,拇指用力揩过坚硬的白骨,自嘲地勾唇。
事到如今又关他什么事呢?
不过是个满口好话,却经不起争执,掉头背弃他而去的女人。
……如若不然,怎会经年过去,他寻寻觅觅,到处都找不到她?
白骨浮动妖冶的红光,想要蛊惑他的意识。
散兵嗤笑一声,索性由它去。
就让那惨剧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在他眼前上演吧。
反正比起缥缈的春花秋月,他向来更享受带毒的背叛与憎恨。
……
这是第多少次了?
目睹忠诚的家犬被分食而死,散兵内心毫无波动。
漫天融化的景色如同五彩斑斓的颜料泼洒,重新构筑出故事开头风和日丽的模样。
悲剧即将再度开启。
“国崩。”
沿着指骨直入脑髓的声音却像敲在那只傻狗头顶的锄头,让散兵由内而外地动容了。
是那女人的声音!
比起一瞬萌发爬满胸腔的惊愕、愤怒、怨恨,某种急切催促散兵优先捉住那股蛛丝般细微的震动,倏地睁开了眼。
自说自话地丢下他足足三年,事到如今,怎么还有脸叫他的名字!
涌动在唇齿间的本是这样的话。
冷紫色的虹膜中心瞳孔放大又收缩,映入眼帘的是狼狈又安静,伏在他身侧的一条人鱼。
海藻般的黑发,纤弱的胴体,蜷缩的红色尾巴。
不,不是尾巴。
是血。
“喂……”
散兵起身,手里的妖骨滚落进了旁边的水道,另一只手被她的侧脸压住,羽毛的重量仿佛力逾千钧。
他只能用手背指骨做支点,慌张又忙乱地转过她的脸,“喂!南柯!”
她的脸颊失血白到透明,眉眼因为痛苦紧紧拧在一块,嘴唇无意识地微张着,由于他粗暴的动作溢出小口带着血丝的冷水。
胸口严重的贯穿伤,溺水窒息。
散兵一眼判断出她的死因。
怎么这样……
“南柯!醒醒!”散兵徒劳地拔高声音。
她唇边又漫出新的水渍。
触碰着脆弱颈部的手指依稀感到一丝微弱的搏动。
散兵屏住呼吸,按在南柯的动脉。
不是错觉。
虽然弱到随时就会停止,但那脉搏不是错觉。
他捏开她的两颚,低头,视线在那双苍白的嘴唇上停驻一秒,微微吸气,还是覆了上去。
吵就吵吧。
别死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