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预计后天黎明时出发,因为南柯的请求,浅濑响直接把日程提到了明天。
浅濑响收拾起武具,去找八重神子说明情况了,阿望拉着南柯一起去神社旁边的山头看星星。
高处寒意浓重,南柯手冰凉,被阿望裹在袖子里,翻来覆去地暖。
“南柯,你的手好软啊!”阿望惊叹。
南柯反手捏她的,明明是差不多大的手掌,却因为日复一日的磨砺生出几排坚硬的茧,触感粗糙。
“阿望,”南柯问她,“当巫女辛苦吗?”
“比在犯人堆里干活好一万倍,”阿望答得毫不犹豫,按住南柯抚摸她手茧的指腹,“多亏了你我才能来到这里,谢谢你,南柯。”
像是昨天还窝在怀里哭泣的孩子忽然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暖意夹杂着些许苦涩一起涌上喉头,南柯叹了口气,说:“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干嘛学八重大人说话啊?”阿望不满,“就算是造化,那也绝对是因为你,才有了现在的我。”
南柯静了半晌,问:“非要跟浅濑小姐一起去吗?”
“解决常世所不能解决的灾厄,是巫女的责任,”阿望抬头仰望夜空,“如果是师父问我,我会这么回答她,但现在是你问,我就说实话好了。去清籁岛,会经过踏鞴砂哦。”
“……”
“你就当我出人头地了想回一趟家?”
“阿望,”南柯握紧她的手指,“你真的长大了。”
“你反而比我印象里弱得多呢,南柯,”阿望笑,“放心好了,能干又可靠的巫女阿望大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南柯忍不住也笑了:“你也就十三岁而已。”
镇守之森中一如既往。
零碎的日光从高处茂密的树叶间漏下来,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无比昏暗,不知名野草一动不动地散发微光,点缀在缓坡水畔。
浅濑响和阿望背着弓,走在南柯的一前一后。
她们刚下山没多久就碰到了山匪,似乎是通过巫女服认出了她们的身份,山匪们只冒了个头,又灰溜溜跑开了。
不通人性的野兽们也被弓箭威吓赶走。
南柯却觉得,还是太安静了。
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她在看见某片岩壁前成片的石像时明白了。
“这是封印妖狸的造像,森林里原来住着很多妖狸哦!很多很嚣张,尤其喜欢捉弄路人,”阿望张牙舞爪地朝南柯笑着“啊呜”,“前几年它们的族长也冒出来了,带着妖狸族越闹越凶,刚好师父的师兄路过,就把它们全都封印了。”
“玩闹并无大碍,镇守之森是人与妖怪共生的场所,妖狸们整日不得安宁,影响了世间的秩序,故此施为,”浅濑响提醒,“南柯姑娘,以防万一,最好不要碰。”
南柯刚要落在石像顶部的手顿住了。
不要慌。
妖狸们被封印是迟早的事。
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不要慌。
直到来到荒无人烟的森林深处,看见林光晦照下古朴的鸟居。
通往秘境的妖门失了色泽,周围整齐的镇石也七零八落,野草疯长在鸟居后一块细长的断碑边。
“光代!”南柯越过浅濑响,穿过鸟居,“光代!”
没人回应她的呼唤。
手心下虚扶的鸟居木料湿润腐朽,覆盖着冷青的厚苔藓。
和看起来一样,已经荒废许久了。
“果然是光代吗,”浅濑响跟上来,仰望鸟居,“天狗率性自由,向往林野,愿与人结交的屈指可数,我就猜你要找的兴许是她。”
“浅濑小姐,你知道光代去哪了?”南柯焦灼回头。
浅濑响遗憾摇头:“我与光代的交情仅止于在师父门下学艺的时光,已经二十余年不曾相见了。”
“原来南柯要找的朋友和师父恩师的女儿是同一只天狗啊,早说嘛,”阿望围着鸟居转了一圈,刨出地上断成两块的石碑,“咦?这是墓碑吗?”
“妖怪应该没有立碑的习俗才是。”浅濑响接过半块碑石,拂开上面的青苔。
碑石上赫然刻着半个字。
“南”。
在刻到第五笔时戛然而止,却也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浅濑响惊讶看向南柯。
“你们快来看,这半块上写了好多字!”阿望蹲在地上向她们招手。
伫立在乱草间的石碑上暗刻着几行小字:
生卒不详。
四月,殁于黑兽齿牙。
七月,吾师筑碑,与□…战。
碑未成,师悲极败走。
八月,……亦走。
浮生若梦几经年,
影峠绯雪翩跹烟,
再顾君已远。
岩藏道胤。
“诗写得真烂,”阿望掐着下巴,疑惑道,“这岩藏道胤又是谁?”
“是南柯姑娘想找的人吗?”浅濑响问。
南柯定定地盯着墓碑上被刻意抹去的两个字,没有出声。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真的把散兵弄丢了。
“南柯?”阿望戳戳发愣的她。
南柯忽地捂住了嘴。
眼前的景象被泪水浸染,瞬间变形破碎。
哽咽再也忍不住。
阿望慌张地站起来,抱住她急声安慰:“怎么了怎么了……”
南柯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
即使是眼睁睁看着丹羽赴死的时候。
即便在亲手害死桂木的时候。
从来没有过。
现在她却听到自己的哭声嘹亮,不停回荡在空寂的林间。
失态到不像是她自己。
为什么坏事总是发生在她身上?
为什么她想守护的事物永远都……
“是失去了重要的人吗?”抱着她的阿望松手,南柯被一双泛凉的手抬起脸,抚过眼角,“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是其中最无可转圜的失去吗?”
南柯“呜”了一声,看进泪水后浅濑响情绪淡泊的黑眸。
“倘若还有挽救的机会,就不要顾影自怜,倘若没有挽救的机会,就看看身边的人,”浅濑响一字一字,“人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哭泣是最无用的应对。”
“师父!”阿望小声喊,“别说了……”
南柯当然知道。
哭是没有用的。
她咬紧下唇,用力到泛出血腥味:“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地被情绪左右。
她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白。
南柯吸了口气,后退半步:“谢谢你,浅濑小姐。”
不管要走多久,除非确认散兵已经被世界删除——
否则,她绝不会放弃。
浅濑响面色微讶,垂手:“若你有朝一日能抛却凡尘俗事,试着做一名真正的巫女,也不失为世间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