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封闭的地下洞穴中空气湿润,枫树新叶青葱。
另一双纤细而坚韧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
国崩?!
南柯微微仰头。
不,是人偶。
别无二致的容貌,两相径庭的气质,身着白色狩衣的少年同样惊讶:“……南柯?”
他忽地嘴唇一抿,俯低头颅,臂弯用力,紧紧拥抱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何其相似的再会。
南柯仰望头顶稀薄的光线,长叹一声,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后脑:“我回来了。”
借景之馆越发破败。
从前还算完好的木走廊彻底崩塌,偌大华馆中,连一间完整的房屋都不存在了。
想也知道,绝对是因为遭了上次散兵离开时那一手华丽超载的殃。
南柯和人偶相对坐在枫树下,听他说起来龙去脉。
其实人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有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气势汹汹到访,扬言要销毁他。
人偶也确实被拆解关机了。
身体各个部分分别封印在了借景之馆不同的角落,神造之物自我修复的能力再强,也要千万年时光才能再度成型。
可冬天还没过去,那个人又回来,把他挖出来组装回去了。
“……他一边不高兴地帮我装着身体,一边对我说,让我离开借景之馆,去外面流浪。”人偶捻了捻洁白柔软的衣袖,眉毛紧起又松开,问南柯,“巴尔泽布应该不会这样处置我才是,他擅做主张这样做,回去后会不会被惩罚?”
人偶似乎对散兵有些美好的误解。
是什么让散兵改变了主意,南柯不好猜,抿了抿唇,顺着散兵的话说:“他说得对,你的确该离开借景之馆了。”
人偶一怔,随即落寞地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东西,怎能走进人群,回到造物主的眼中。”
“世界这么大,人、动物、妖怪、神明,各式各样的存在,本就不总能和谐共处,”南柯捧起他的脸,认真劝,“如果你觉得你的一席之地不在稻妻,那就去别的地方,山的另一端也好,海平线的尽头也好……你的眼睛能见到更多的风景,不要把自己关在这里。”
“我……”人偶凝视她,仍有犹豫,“我真的可以出去吗?”
“当然可以。”
仿佛染尘的宝石终于被洗去尘埃,他的眸子微微亮起:“你也会陪我一起?”
无比的纯澈紫眸中专注地映着一个她,温软希冀,如果是从前的她,一定无法拒绝。
南柯微微弯唇,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
人偶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他垂眸看着她的指尖,唇瓣动了动,又重新抿住了,像只斗气的小猫,将头颅的重量不管不顾压到她手上。
老实说,有点重。
南柯的手被压得往下移了一点,人偶顺势把脑袋落到她肩窝,抱住她的腰。
“南柯,其实……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他轻声呢喃。
人偶是否拥有做梦的机能?
神没有告知他,他只好将模糊的印象归类于浮沉不定的字眼。
“梦?”南柯问。
“嗯。有一只雏鸟,被抛弃在沼泽中央的枯树上。”
黑色的沼泽,环绕着望不见边际的荆棘。
黑暗没有尽头,直到某一天,另一只洁白羽翼的鸟儿也落在了这棵树上。
是巧合吗?
是对同类的怜悯吗?
无从知晓。
无论如何,雏鸟也并不拥有足以飞行的翅膀。
因此,雏鸟没有提出任何任性的请求,只是默默艳羡来客美丽的羽翼。
白鸟也未发一语,为它梳理凌乱的羽毛后,便展翅离开了。
饥饿、寒冷并不可怕,迫近的死亡也不可怕。
微小光芒后漫长的寂寞却是致命的。
这一天,雏鸟目送着遥不可及的日落,脚下摇摇欲坠的巢穴,如同它就此投入沼泽的决心一般。
这时,又一只红色的鸟来了。
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树下,穿过锐利的荆棘,鲜血淋漓,被污泥染黑羽翼也在所不惜。
“雏鸟认出,那是它曾仰慕过的白鸟,”人偶轻声说,“白鸟在荆棘中开辟出了一条小道,尽管,那本应是雏鸟应该承受的伤痛。最后,它们彼此依靠,去了外面的世界。”
南柯抚摸人偶的背脊:“对不起。”
也许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吧。
可她不能像白鸟一样陪他一道。
“有另一只雏鸟,已经掉进了沼泽,”南柯斟酌语言,“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为它做什么,但我不能放着它不管。”
“我不介意的,”人偶嗓音生涩,“就算是三个人的旅途,就算那个人有些可怕,但只要有你在……”
这是所谓的雏鸟情结吗?
伤脑筋了。
南柯苦笑,推开人偶的肩膀,力气不大,拒绝的用意却很明显:“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世界,所以,你的路必须自己走。”
和散兵同行的人,最终一定会受到世界制裁的牵连。
南柯虽然不在乎。
反正善待她的人从来不会有好结果,她心里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这种体质。
但人偶不同。
在他面前的,也许就是那个成为流浪者的,与一度坠入黑暗的散兵相比,堪称美好的未来。
“南柯,”良久,人偶困惑道,“你变了。”
南柯笑了笑:“被荆棘刺痛过后,有些刻骨铭心。”
借景之馆的出口被落石封住了。
好在现阶段的人偶和散兵一样拥有怪力,南柯站得远远的,看他在出口前徘徊了两步,试探着伸手向前一推——
出口堆积的巨石就轰然倒塌。
人偶钻出乱石堆,低头盯住脏兮兮的手心,茫然又惊讶。
南柯跑上去,确认了他没受伤,轻舒一口气,扬唇挥手作别。
少年纤细的身影沿山坡而下,走向远处闪闪发光的大海和沙滩,几步一回头。
南柯站在原地,始终保持微笑。
直到他从视野中消失,她才望向四下。
好了,现在轮到她迷茫了。
散兵去哪儿了呢?
南柯没思考多久,闭目,很快传送回了七天神像下。
神像的位置并不在踏鞴砂的最高处,但视野还算不错,一面朝海,一面能俯瞰踏鞴砂造兵厂的全貌。
半封闭的造兵厂内只剩寂静的风声,外面的海水倒灌进沟渠,底部被淹没了大半,无人打理的吊桥和屋舍也走向破败。
南柯深深吸进一口气,双手比成喇叭状,朝着山间大喊:“国崩——!”
回音袅袅,无人应答。
南柯又接着喊:“散兵——”
“电击小子——”
“崩崩小圆帽——”
“开锁王老崩——”
“七彩阳光秘密主——”
“矮冬——”
“瓜”字被一掌拍回了南柯嘴里。
她回头,散兵脸色铁青,单手掐住她两边脸,空气里紫色电光时隐时现。
“闭嘴!”一路疾行而来,他嗓音还带着低喘。
南柯被捂着嘴发不出声,只能弯起眼睛,用力朝他眨了眨。
散兵召唤术,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