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回来。
像硬生生被塞进大脑里的玻璃渣,所见所闻都带着尖锐混乱的痛感。
由内而外的痛让南柯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
心痛是真的,神经末端的痛也是真的。
手臂上的伤口早已流干了血,寒冷到刺骨的祟神正顺着她的腿往上爬。
脚下是坚硬的实地,停工后堆积在炉心底部的矿渣和铁水凝固成铁灰色的表面,丛生着堪称繁茂的浅紫髓晶,还有吸足了祟神,不合时宜怒放的一簇簇血斛。
南柯掰下一根晶化骨髓,在手腕划出新的伤口。
淅淅沥沥,鲜红花朵继续一路铺陈。
国崩在哪里?
瞳孔因为失血过度而渐渐无法聚焦,南柯把舌尖咬了又咬,向着前方不见边际的黑气深处跋涉。
伴随生命力的流失,脑仁的刺痛越发强烈。
——
这一次,南柯提着一大袋苹果站在电梯角落。
重量勒得手指僵直发红,她蜷了蜷手,专注感受痛楚,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将狭隘空间里回荡着的字句都变成耳旁风。
“哎呀,居然有这样的事……”同梯的邻居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惊讶地捂住嘴。
“你别不信,我家这两个,不就是因为在肚子里互相争夺营养,才让南意的身体这么弱吗?”母亲说着斜睨一眼南柯,又轻飘飘收回目光,“对什么都过敏,见风就发烧,一不小心就上吐下泻,真是可怜了那孩子,这么多年,连学校都没去过几天。”
好在电梯上升的速度差强人意,孕妇很快到了,客气笑着和母亲作别。
电梯门重新闭拢。
南柯垂下眸,无视母亲看向自己时忽然间的怨气,在角落里站着、捱着,如芒在背,终于等到“叮”的一声。
陪母亲买完菜回来,到父亲从厨房里探出头喊她,中间不过一个小时。
“南柯,去看看南意输完液了没有!”
南柯只好搁下写到一半的周末作业。
“一天到晚都在写写写,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母亲在后面不满嘟囔。
“南柯初三了,卷子多。”
“所以她就能不管妹妹?”母亲气一上来,直接把铲子摔在锅里,“你不记得上次了,南意点滴打完,血回流回得人都晕了,她还杵在隔壁写那破作业……”
南柯收起卷子默默起身,把因为鸡毛蒜皮又被挑起来的争吵关在卧室门后。
南意已经自己拔掉了针,一边穿衣服下床,一边问:“南柯,他们又在吵了?”
“嗯。”南柯把家用输液架拉开,踮脚摘下空药瓶,“我收拾一下,你先出去吧,要吃饭了。”
南意皱眉“嗯”一声小跑了出去,父母无意义的争执很快停歇。
吃完饭,恰好窗外簌簌下起初雪。
十二月份的气温冷透骨髓,母亲搬来电暖炉,又扯了两条毯子,一边数落着南意想出门看雪的天真,一边给南意紧紧裹上。
父亲应着女儿的央求,起身去把窗帘又拉开了一些。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隔着一道门,南柯背对他们,蹲在厨房流理台前一声不吭地削苹果。
习惯就好。
她对自己说。
就如同晚餐时的餐桌,她咀嚼着白米饭,默默伸长手,生怕打搅了聚在另一头的阖家温馨。
习惯了就好。
外面,母亲半开玩笑地问南意,“晚上睡觉冷不冷,要不妈妈过来陪你睡”的时候,南柯捏刀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没有切到手。唯一被殃及的,是掉进垃圾桶里那条打着卷的苹果皮。
南柯削得很用心,无端地想片出完美的一整条。
可是不可能了,断掉的苹果皮堆积在揉皱的塑料袋和烂叶子中间,正在无声地蜷缩、氧化。
南柯眼睁睁看着。
看一侧鲜红亮丽,看另一侧腐败发黑。
击溃一个人精神的,往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鲜红又腐败,自己也是。
她意识到。
背后的笑声莫名变得刺耳,胸腔里的氧气被什么东西挤压,越来越逼仄。
同样是不被期待、不被珍爱、多余的那一个。
南柯实在想不到。
想不到惹人心烦的苹果皮,非要和甘美的苹果一同诞生的原因,想不到它存在的任何理由。
刀尖如此锐利,她的皮肤比苹果更加柔软,如果……
南柯靠在墙上,水果刀落在手边。
如同被削落的果皮,红色畅快地流淌,从手腕坠进垃圾里。
她困倦地闭眼,听见接二连三的惊呼声。
伤疤完全脱落前,在南意的极力劝说下,母亲带南柯去看了心理医生。
遮掩着丑陋疤痕的衣袖被母亲不由分说地捞起,按在医生的办公桌上:“这孩子前些日子突然拿刀割手,医生你看,现在还没掉呢,我和她爸平时缺她吃、缺她穿了吗?对她哪里不好吗?她老是垮着张脸,哭不哭笑不笑也就算了,还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伤透了我们的心……”
医生听完,扫视母亲声泪俱下的脸和面无表情的南柯,问:“请问今天来做咨询的是哪位?”
问诊持续半小时,在母亲再次拒绝离开诊室后,医生叹着气公布了南柯的死刑:“情感缺失症,不过不用太多虑,平时多关心……”
南柯被狠狠拖着手离开。
“我看你就是心里有病!一天到晚没事找事!”母亲歇斯底里走在前头,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南柯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手腕的结痂被掐破了也抿唇忍着,“从小就性格阴沉,畏畏缩缩的像个老鼠,不知道还以为我欠你的!你以为你装成这样别人就会可怜你吗?学什么不好学南意,她是身体不好,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不加掩饰的大声谩骂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游走在黑压压人头之间一双双耳朵和眼睛里。
南柯开始大口地呼吸,尽量快、尽量急促,像是这样就能用呼吸声掩盖掉迎面飞来的无形尖刀。
为什么不能就这样结束呢?
为什么不能彼此放过呢?
既然不需要,为什么又要生下呢?
——啊,啊,啊啊啊……
学不会哭。
只会流血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