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第一次这样接近炉心。
磅礴的雨势遮掩着幢幢的黑影,坐落于踏鞴砂中心上方的巨大铁制球体,在夜幕中反射着冰冷的幽光,望之宛如高山仰止。
周边负责驻守的士兵同样被放倒,南柯顺着炉心外侧蜿蜒的金属窄梯攀上,看见御舆长正挥刀立在拐角处,被上方出入口里涌出的黑气逼得节节败退。
即便习得了鬼族的武艺,祟神也不是人类能应付得了的。
南柯抬起手臂,咬破还没愈合的结痂。
像是察觉到某种气息,黑气顿时一滞。
“御舆大人!”南柯挤出血跑过去,抹在大踏鞴长正漆黑的刀刃上,“国崩在里面?”
染血的兵刃嗡地一震,御舆长正来不及谴责她,举刀迎向再度席卷而来的怪异:“入口掉着国崩的斗笠!”
顺着刀尖飞溅而出的血液穿过黑气,洒落在阶梯上,转瞬化作朵朵血红色的花蕾。
阵势浩大的黑气与此同时扩散开去,像是想逃,却被看不见的黑洞吸扯,不甘咆哮着被卷入花蕾,化作供养盛绽的养分。
御舆长正看着脚下一路盛放的红花,惊震之下后退半步。
南柯却顺着血斛开辟出的道路向上跑:“我去带国崩回来!”
“南柯!”
御舆长正伸手,没能抓住她。
祟神再度拥堵而至,少女单薄的背影立时淹没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出入口开辟在炉心半腰处。
一走进去,浓烈的铁腥气扑面而来,熏得南柯几欲作呕。
脚下是悬空的铁制平台,周围除了一只失去主人的斗笠和宽旷的黑色金属内壁,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是向下延伸的阶梯,尽头被沼泽一般的粘稠黑色烟丝所淹没。
南柯往前走了几步,指尖鲜血滴落,触地生花,沉淀的祟神被激起,开始翻涌,越来越剧烈。
沼泽变成了澎湃的海。
无数的头颅自祟神之海中抬起,像蛇,吐着信子,又像龙,头上长着珊瑚般的双角,大大小小,挤占了大半个炉心的空间,忌惮她,又虎视眈眈。
这就是传说中蛇之魔神的残念吗?
脚下不断丛生的花朵对比之下是那样微不足道。
南柯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踏进去。
——
春季。
远处的旧墓碑上不知被什么鸟筑了巢,幼鸟的啼鸣嘹亮,一声连一声,几乎盖过这边的恸哭。
南柯忽然被叫到了名字。
她穿着一条纯黑的长裙,捧着一把白色小菊,怔一下,将花束捧高到胸前,走向南意的墓碑。
来参加葬礼的众人看着她。
她垂眸看着石碑。
作为直系亲属,献完花,还得说些送别的话。
但南柯昨夜想到失眠,还是没头绪该对南意说些什么。
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浮现那天的画面。
南意笑说“反正我吃了晕车药,无所畏惧”,从特别关照的第一排跑来南柯身边时的画面。
分明是双胞胎的姐妹,南意却和南柯分外不同,爱笑又惹人爱怜。
“南柯,我问了老师,待会儿车会在山顶停一会儿,”南意扯着南柯的袖子,指前方堆雪的山顶,“我们下车去玩雪好不好?”
南柯放弃单手撑腮看高原风景,坐直了,道:“不好。”
南意大惊:“小气鬼!”
“你忘了求我帮你说情的时候,怎么答应的了?”
“……一路上都要听你的。”
南柯伸手拨她头顶毛茸茸的呆毛:“待会儿停车了吸个氧先。”
“其实我也没有弱到那个地步。”南意表示。
氧气瓶在带队老师那,车停稳了,同学们三三两两下车,南意去拿了氧气回来,一边吸一边透过车窗,艳羡看着外面玩雪的同学。
南方人对雪有种刻在骨子里的稀罕。
南柯也一样。
但她不打算下车,因为南意还在车上。
“这不跟小时候,我们在楼上做作业,听楼下的小屁孩踢球一样了嘛?”南意关上氧气瓶,不甘心地咕哝。
“是啊,”南柯点头,“从小时候我就这样陪着你了。”
“又来了又来了,嫌我累赘,耽误你策马奔腾了是吧?”
南柯不可置否。
南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对着窗外含笑哼起儿歌来。
“小男孩儿是由什么做的?青蛙,蜗牛,还有……”
“……还有小狗的尾巴,”南柯轻轻哼唱,对着眼前的墓碑,“小女孩儿是由什么做的?砂糖,香辛料,还有某种美好的东西……”
“嘶……”周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她怎么在妹妹的葬礼上唱歌?”
“听说这孩子有精神病。”
“真的假的?”
“真的,从小就有,她妈亲口说的。”
南柯的哼唱逐渐放低。
她只是想把当时没能结束的歌唱完。
当时车上的人下去了大半,连司机也兴致勃勃地赏着雪,谁都没想到,整辆大巴会突然顺着山坡向下倒滑、翻车。
伤者数十人,死者一人。
南意没来得及绑好安全带,失重撞上了断裂的行李架。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南柯被打得偏过头,歌声被迫中断。
“你竟然还有脸唱歌!”父亲抬着手,气得脸孔涨红,“要不是你撺掇南意去参加研学旅行,她会出意外吗?!就是你害死了她,你知不知道!”
“老公你干什么!”母亲尖叫着冲上来,把南柯护进怀里。
南柯像个没有表情的木偶娃娃,跟着母亲的动作摇晃。
南柯从不对这个女人抱期待。
“南意身体弱,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我就跟她一起去死!”母亲接着朝父亲吼道。
看吧,不能抱期待。
有人的心一下子凉了个彻底。
“什么南意,这是南柯!”父亲扯开母亲的手臂,几乎把母亲的脸按在墓志铭上,“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死的是南意,死的才是南意啊!”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碑上的两个字,半晌猛地挣脱开:“碑上分明写的是南柯!南意还活着呢!”
“南意!”
南柯又被用力地抱住。
头顶的女人声泪俱下:“妈妈的心肝,你回来了就好,呜,南意,南意,妈妈不能没有你……”
忘记是怎样结束这场混乱的葬礼了。
南柯回到车上,父亲坐在前面的驾驶座,开着窗抽烟。
“你妈的情况你看见了,”他嗓音疲惫,“在她好点之前,你就把自己当成南意吧。”
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南柯看向车窗外,轻声“嗯”了一下。